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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這個當然,物以稀為貴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鬧夠了,便去裡屋抓了些碎銀出來賞給兩位歌女讓她們離開。聽到歌女下樓的聲音,高先生命在門外靜候的小廝沏兩杯熱茶進來。待小廝把廳房裡的殘肴碗碟收拾乾淨了,高先生才把趙謙請到太師椅上重新落坐,一邊品茶,一邊問道,「趙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來歷?」

  趙謙此時的心情猶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乾笑著答道:「如果高先生覺得方便,趙某原聞其詳。」

  高先生打了一個酒嗝,問:「趙大人知道武清伯這個人嗎?」

  「武清伯誰不知道,當今聖母李太后的父親,名聞天下的老國丈。」

  「還有一個駙馬都尉許從成大人,想必趙大人也不會感到陌生吧?」

  「這個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聖上的嫡親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親。」

  「武清伯與駙馬都尉兩個人,都委託敝人前來荊州,向你趙大人問好。」

  「問候咱?」趙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趙某與兩位皇親素昧平生,他們怎麼可能問候我呢?」

  「他們問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為的何事?」

  「只因你趙大人治下的荊州城中,有一個人攪得他們寢食難安。」

  「誰?」

  「金學曾。」

  「啊,又是這根攪屎棍,」趙謙心裡頭暗暗罵了一句,急切地問,「金學曾如何得罪了兩位皇親?」

  「子粒田徵稅的事,趙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學曾。」

  高先生把話挑明,趙謙這才恍然大悟。今兒個接風宴前,周顯謨在楚風館中還與他談到子粒田徵稅的事。在這一舉措中,幾乎所有勢豪大戶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輔張居正也就成了他們憎恨的目標。金學曾作為張居正的愛將,又是第一個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員,勢豪大戶們自然就會遷怒於他。但趙謙仍不知眼前這位高先生要幹什麼,他轉了轉腦瓜子,試探地問:

  「金學曾是在荊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為何要咱趙某?」

  高先生覷著趙謙,刻薄地說:「趙大人如此說來,倒真有裝蒜之嫌。眼下,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荊州城中拴著你和金學曾兩頭叫驢,誰也不服誰,如今已是廝咬得不可開交。」

  趙嫌覺得高先生作踐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臉,但這會兒卻不得不壓下氣性子,訕訕地解釋道:

  「咱是向京師有關衙門告了他金學曾,但咱為的是荊州的百姓,並不是和金學曾有何私怨。」

  「趙大人不要唱高調了,」高先生譏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學曾擠出荊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荊州稅關時的問題。」

  「這……」趙謙鴨子死了嘴硬,仍狡辯道,「咱主政荊州稅關時,帳目清楚,有何問題?」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學曾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去禮部查帳,連老鼠偷了幾顆米他都查得出來,你還怕他查不出你的問題?事實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給張老太爺一千二百畝官田的事,咱高某怎麼會知道?」

  「他往哪兒告的?」趙謙緊張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金學曾已將此事寫信告訴了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以天下為公不徇私情,將此事稟奏皇上,自求處分。」

  「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高先生聳著眉棱,正顏說道,「這件事兒,是咱家主人親自從皇上口中聽來的,哪還有假?」

  高先生一副勢大氣粗的樣子,趙謙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偉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但又不敢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兩人,也必定是皇上身邊的寵貴,不然,如此機密的事情,他又能從哪裡探聽得到?趙謙頓時如同沉入噩夢,背心一陣陣發涼,哭喪著臉問:

  「皇上追究此事麼?」

  「眼下這時候,聖母與皇上都對張居正深信不疑,當然不會為這事懲處他。」

  「這樣就好。」趙謙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

  「好什麼呀,」高先生嘴巴一癟冷笑道:「皇上不懲處張居正,並不等於放過了你呀。」

  「啊?」趙謙身子一哆嗦,兩條腿抖動起來,「這麼說,咱、咱大禍臨頭了。」

  「可以這樣說,但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鈴還得系鈴人。」高先生宕開一句說道,「只是不知趙大人是否有此膽量。」

  「請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來,門前窗下到處看了看,直到相信無人偷聽了,這才回到趙謙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趙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學曾。」

  「你讓咱殺人?」趙謙一驚。

  「不除掉金學曾,他就會不斷收集你的證據。你不除了他,他就會把你送上斷頭臺。」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學曾,又怎能逃脫懲罰。」

  「金學曾一死,就沒有後續證據,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說,他保證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無事?」

  「這話當真。」

  「君子無戲言。」

  「求情有效麼?」

  「趙大人是聰明人,怎麼又犯糊塗呢?」高先生冷靜剖析,從容道來,「你把官田送給張老太爺,如果僅懲處你而放過張老太爺,恐怕會引起士林公憤。因此,無論是皇上,還是張居正,都不肯把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著,咱家老爺就肯定救得下你。」

  趙謙耷拉著腦袋想了半天,才囁嚅著回道:

  「這事兒,容我再仔細想想。」

  位於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今兒個熱鬧非凡。蓋因有一場隆重的儀式,即將在這裡舉行——由當今聖母李太后捐資,內廷司經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經》,頒賜天下巨寺名刹,鐵女寺有幸獲得一套。日前,由慈甯宮隨堂太差湯泉領旨護送的經書已運抵荊州,頒贈儀式便定在今天舉行。

  鐵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舊刹,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期間幾次毀於戰火又幾次興建。在荊州城中,它算是一個有名的去處。但和陝西法門寺、杭州靈隱寺、天臺國清寺、當陽玉泉寺這樣的佛國叢林相比,它的影響力,相對就要薄弱得多。若論資排輩,鐵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刹之外。但它何以能夠獲得頒賜禦制《大藏經》的殊榮呢?這事兒,還得從鐵女寺的住持淨慈老師太講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頒旨拆毀天下寺廟,這鐵女寺也在拆毀之列,淨慈老師太那時就是鐵女寺的主持。她親自跑到荊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擔抗旨之罪,不敢答應她的請求。拆寺那天,江陵知縣領著一百多位工役前來,遠遠就見一大堆乾柴架起一座山擋住鐵女寺的大門,淨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乾柴之上,手撚念珠閉目誦佛。寺中知客告訴知縣:「淨慈住持有言,誰要拆廟,先動手點燃柴堆。」知縣被淨慈的行為所震懾,正在猶豫時,隨知縣一起來的「欽差」——從北京禮部僧錄司直接下來督辦此事的一名司官卻不依。他定要眾人搬開柴堆架走淨慈,衙差也罷工役也罷,卻是誰也不肯動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頓時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讓人尋來一隻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場工役每人朝海

  碗裡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滿滿一碗。司官讓人傳話給柴山上的淨慈,只要她能將這一碗痰喝下,這鐵女寺就保證不拆。淨慈聽罷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起那只海碗,將污穢不堪的痰水一飲而盡。司官原以為素有潔癖的淨慈不會答應,誰知她捨身護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司官只好帶著人悻悻離開。經過這一回,鐵女寺不單保住了,淨慈住持的大名也從此聲震遐邇。

  淨慈老師太今年已高夀一百零六歲,不但耳不聾眼不花,去年秋上,競還長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過罷春節,她的已經絕了一個甲子的經水忽然重新來潮。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成了荊州城中轟動的新聞。北京禮部的官員從荊州府的鈔報上看到這則消息,當作吉兆摘錄下來具聞上奏。李太后看了滿心歡喜,兒子登基兩年,就出了這樣的「佛門人瑞」,她認為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來念及荊州乃張居正的故鄉,二來她心儀淨慈老師太的法願禪心,於是頒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經》送一套給鐵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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