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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趙謙隔著桌子把身子俯過去,對著金學曾小聲言道:「有人願意出五千兩銀子,買你的腦袋。」

  這一句話可謂石破天驚,金學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視著趙謙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得狐疑說道:「不會吧,我金學曾這顆瘦不拉幾的腦袋,哪裡值得五千兩銀子!」

  趙謙遊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來,他繼續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踐自己,子粒田徵稅的事情,在京城裡引起的巨大風波,你知道麼?」

  「略知一二。」

  「這件事雖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卻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勢豪大戶,哪一個不把你恨之入骨?」

  「你是說,是這些勢豪大戶要我的腦袋?」

  「正是。」

  「究竟是誰?」

  「來者很神秘,一會兒說武清伯李偉,一會兒說駙馬都尉許從成,總不肯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來頭很大。」

  「何以見得?」

  「你寫信給首輔大人,說咱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一事,他都知道。」

  趙謙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金學曾的「陰損」點了出來。金學曾雖然詫異那位神秘來客的通天手眼,卻並不為此事而產生些許愧第十五回意,他坦然地盯著趙謙,問道:

  「這麼說,你是知道我已經告了你?」

  「知道,」趙謙本想表現出大度,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賣弄,「首輔大人收到你的信後,採取了何等舉措,你金大人大概還不知曉吧?」

  「是何態度?」金學曾引而不發地問道。

  「他將此事稟奏了皇上。」

  這一點金學曾的確不知,但他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樣子,而是輕描淡寫地問:「都是那位神秘來客告訴你的?」

  「他不說,咱哪能知道?」

  「如此說來,我金學曾應該是你趙知府的第一號敵人,你為何還要援手救我?」

  趙謙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壺進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盅酒水,金學曾探頭朝客堂裡看了看,見又來了幾位官員,宋師爺正忙前忙後招呼,欽差湯公公仍神情專注地向淨慈老師太討問前程。而前院大雄寶殿裡,眾女尼正在緊張地進行儀式前的操演,磬缽聲中,她們正在奮聲誦唱《妙法蓮華經》中的一段:

  諸善男子
  此為難事
  諸餘經典
  雖說此等
  各諦思惟
  宜發大願
  數如恒沙
  未足為難……

  趙謙聽著那悠揚的誦唱,似乎神有所引意有所思,待小尼姑退下重新掩好門後,他才長歎一聲,語調悽楚地說道:

  「你金大人一來荊州,必欲置我趙某於死地。咱若是以怨報怨,今天,你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

  「這麼說,我要感激趙大人了。」

  趙謙擰著臉回道:「有一點,你金大人一直未曾問我,就是這一張買你人頭的五千兩銀票,為何在我趙某的手中。」

  金學曾盯著眼前那一盅還在冒著熱氣兒的茶水,故意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個還用問嗎?那位神秘來客肯定是想和你聯手,把我金學曾除掉。」

  「金大人說得不差,」趙謙一激動,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顫抖,「起先,咱也為他的鼓惑所動,必欲將你除之而後快,但轉而一想,如此洩憤仇殺戕害性命,豈是我輩讀書人所為,便又打消了念頭。」

  這時,大雄寶殿裡的頌經聲不斷傳來:

  假使有人
  而以遊行
  於我滅後
  若使人書
  手把虛空
  亦未為難
  若自書持
  是則為難

  兩人諦聽有時,金學曾看到趙謙眼光中溢出某種企求,某種渴望。他感到有一隻滾熱的熨斗在他的心頭熨過。寶殿上的尼姑們還在要緊不慢地唱著:

  若以大地
  升於梵天
  佛滅度後
  暫讀此經
  置諸足上
  亦未為難
  於惡世中
  是則為難

  外屋裡,佛門人瑞百歲老師太為人指點迷津的談話聲,亦如絲絲春雨,潤綠了善男信女們的心田。此情此景之下,一向足智多謀胸懷坦蕩的金學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卻說數日前,金學曾就收到了張居正寄來的密劄,對他揭露趙謙將官田私贈于張老太爺一事給予充分肯定。要他儘快調查趙謙主政稅關期間的貪墨情況,一俟搜集到證據,立即就將趙謙枷掠到京拘讞問罪。收到張居正密劄之前,陳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為他偷到了漆記綢緞行的帳簿。金學曾將這帳簿中所記船運布匹數量與稅關納稅之數兩相比較詳加綜核,發覺懸殊很大。於是當機立斷,把漆員外「請」到稅關。

  金學曾辦過幾次大案,舉微發隱的功夫已是爛熟,漆員外架不住他旁敲側擊一詐一嚇,不消半日,這位首富就把趙謙如何索賄中飽私囊的劣行交待得一清二楚。拿到了簽字畫押的筆錄,金學曾大喜過望,正準備對趙謙擇日採取行動,卻沒想到今天在這鐵女寺裡,趙謙竟然有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將一場未遂的謀殺和盤托出。看得出來,趙謙是想真心與他和解,但他又怎能捨棄朝廷公德匡贊之規,與一個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歸於好呢?

  正在金學曾手襯額頭想不出個頭緒時,趙謙緊繃著臉,又道:「該說的咱都說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

  「你想要怎樣?」金學曾脫口問道。

  「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於好呢?」

  金學曾搖搖頭,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

  「為什麼?」

  「我不說你也知道,漆員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趙謙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這漆員外的話,你千萬不可聽。」

  金學曾哈哈一笑,譏道:「知府大人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這……」趙謙一時語塞,既是沮喪又是懊惱地說道,「金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願意與我化于戈為玉帛麼?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來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阻撓別人的害命之舉,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學曾此時卻救不得你。」

  「你要把我怎樣?」

  「漆員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賄紋銀三萬多兩,幫他偷逃稅銀高達五萬兩,趙大人,鐵證如山,叫我如何救你。」

  「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網開一面,一切都好說,你若要銀子,咱給你銀子。」

  「你給多少?」

  「一萬兩,怎麼樣?」

  金學曾搖搖頭。趙謙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節滑動了一下,又道:

  「一萬五千兩,可以了吧?」

  「二萬兩!」

  「二萬五千兩。」

  金學曾仍是不吱聲,趙謙恨恨地瞪著他,一咬牙說道:「罷罷罷,三萬兩銀子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金學曾終於開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賄銀,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

  趙謙一聲冷笑,失了魂一樣說道,「說我貪,你金大人比我更貪。」

  金學曾冷靜答道:「趙大人不要知會錯了,你這三萬兩賄銀,我金某不會要一分,全部上交國庫。」

  趙謙一愣:「這麼說,你還要公事公辦?」

  「趙大人,你我同為朝廷命官,總該知道性命綱常,這種事情豈能私了?何況我已于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將你貪墨之事如實稟報,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會有拘票傳來,屆時會將你押往京城,讞審定罪。」

  「你金學曾鐵定了心,必欲將我置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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