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二三三


  金學曾笑道:「江陵縣發生了這樣大的行賄大案,愚職又怎敢隱瞞?」

  「首輔是何態度?」

  「現在尚未收到回復。」

  李順的心一下子繃緊了,搖頭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

  「張文明畢竟是首輔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個海瑞了。」

  「我猜想不會,」金學曾打量了李順一眼,接著問,「京城通政司最近寄來的幾期邸報,你都看過了嗎?」

  「看過了,」李順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徵稅引發的爭論。首輔作出的這一重大決策,對皇親國戚等一應豪強大戶,實在是打擊太大。」

  「首輔志在為天下理財,李大人,你說,他怎麼可能讓我當第二個海瑞呢?」

  金學曾如此自信,李順心下存疑,卻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廚子來報雞湯已燉好,兩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噴噴的雞湯剛擺上餐桌,另配了幾樣時蔬,衙役也早買了一壇地產的陳年穀酒回來,揭開黃泥封裹貼著油皮紙的壇口,頓時滿屋都飄漾著醇厚的酒香。李順聳聳鼻子,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主賓二人也不講客氣,傳杯遞盞狼吞虎嚥,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順細心啃了一隻壯碩的雞腿,想著上午送禮的事不解地咕噥道:

  「也真是怪,這麼美味的佳餚,張老太爺竟然無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學曾看著李順大快朵頤的樣子很開心,譏道:「李大人,你真的以為張老太爺不吃雞?」

  「他二兒子張居謙是這麼說的,說他聞著雞湯味兒就作嘔。」說到這裡,李順猛然又記起夷陵知州馮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臉上又怫然作色,罵道,「張老太爺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幫諂媚之人爭著灌他迷魂湯……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兩人借酒談心正在興頭上,主簿張啟藻忽然走了進來,對金學曾稟道:

  「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大人要和你緊急約見。」

  「他人在哪兒?」

  「在東門外接官亭裡。」

  「怎麼在那兒呢?」金學曾覺得蹊蹺。

  李順一面打著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說:「金大人,依下官來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嗎?」

  「周大人從武昌城長途趕來,不入城卻呆在接官亭,八成兒他是憲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裡去抓起來。」

  金學曾心中也沒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開,便嘻嘻一笑說:

  「即便接官亭變成風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張大人,你吩咐下去,給我備轎。」

  接官亭在荊州城東門外三裡許,大凡上司官員來荊州,本地官員都會到接官亭迎接。這接官亭並不僅僅是一個亭子,旁邊還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員臨時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與荊州東城門之間,又新添了一處建築,這便是「張大學士牌坊」。往常,一出東城門,遠遠便可看見那座六角飛簷的接官亭,現在卻被這座高大的牌坊擋住了視線。張大學士牌坊離接官亭大約還有一裡地。金學曾經過那裡的時候,卻也無心留連,徑直奔接官亭而來。

  金學曾尋思這次會見凶多吉少,故出門時盡數用上排衙。傘伕牌伕清道伕連同水火棍差人盡行用上,前前後後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如此排場,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轎來,才跨出轎門,便見亭子後頭散放著幾十匹軍馬,還有眾多軍士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坐在樹陰下休息,看裝束打扮,他認得出這都是專管刑事捕押的緹騎兵,心下當即緊張起來,也不容細想,但見接官亭的亭長走上前來打了一拱,稟道:

  「知會金大人,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大人在院房裡等候。」

  金學曾整了整官袍,跟著亭長從容走進了小院,小院中間是一塊閑地,正對著院門的是抬高了五級石階的正房,一名約摸五十來歲的四品官員站在客堂門口,看到金學曾進來,連忙走下石階迎接,抱拳一揖問道:

  「來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學曾還了一禮。

  「愚職周顯謨在此恭候,」周顯謨說著就把金學曾請進客堂,雙方敘禮坐定後,周顯謨又道,「把金大人請到這裡來相見,原是為了敘話方便。」

  金學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準備,但看周顯謨的行為舉止,又不似有什麼惡意,心裡頭便有些吃不准了。兩人雖然都官居四品,但周顯謨是手握彈劾大權的風憲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階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對他敬畏三分。金學曾內心裡對他並不懼怕,但仍然按官場的規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賠著小心問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見教?」

  周顯謨是個老官場,他已估透了金學曾此時的心思,便笑著說:「金大人不必緊張,愚職此次來荊州,乃是奉首輔之命,與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麼差事?」

  「拆大學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這裡還有兩份公文。」

  周顯謨說著,起身到了裡屋,從隨身帶來的篋笥裡拿出兩份文件來,再轉出房來遞給金學曾,其中一份蓋了刑部關防,移文很短:

  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知道:

  接內閣首輔張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緹騎兵五十名前往荊州,
  拆毀張大學士牌坊,不得有誤,事畢回復。月日。
  刑部尚書王之誥簽

  另一封是張居正寫給周顯謨的私人信件,內容與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張居正在信中還特別提到要周顯謨到荊州後首先找到金學曾,就拆毀牌坊事與之謀劃,要「排除干擾從速完成」。正是因為有這封信,周顯漠才把金學曾找到這接官亭來。

  等到金學曾讀完信件,周顯謨問道:「金大人,拆毀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見?」

  金學曾平常與官員們閒聊,就得知這個周顯謨老於世故,是個滑溜溜的琉璃球兒。這種人逢著好事就上,見了犯難事就躲。拆毀牌坊之事,刑部移文與首輔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還要徵求意見,這明顯是不肯擔當責任。金學曾雖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體為重,問道:「周大人此番前來,是否已知會荊州府方面官員?」

  周顯謨回道:「除了你,愚職沒有通知任何人。」

  金學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廣道,你周大人是顯官。你既到了荊州,想瞞是瞞不住的,只怕這時候,就已有耳報神向荊州府報告了你的行蹤。我看事不宜遲,這張大學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動手。」

  「愚職想的也是如此,」周顯謨擔心地說,「若是走漏風聲就不好辦,荊州府方面官員肯定會出面阻撓。」

  「官員們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誰敢干涉?」金學曾底氣十足地答道,「要說怕,怕的倒是首輔大人的令尊,他若聞訊趕來,只怕會橫生枝節。」

  「這倒是,咱們現在就動手。」

  兩人說罷,就相邀出門朝大學士牌坊而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的張大學士牌坊,顯得非常搶眼。這座牌坊純用漢白玉石料鑿砌而成,四根兩尺見方的大石柱撐起三重石雕飛簷。石柱往上淨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橫枋上雕的是夔紋龍飾,其上的寬大石匾上書有「大學士」三個鬥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師兼文華殿大學士張居正

  說是小字,每個也有湯碗口那麼大。徐階親書的對聯還沒有鐫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樣,幾個工匠正在那裡忙碌。周顯謨所帶的五十名緹騎兵以及隨金學曾出行的衙役,加起來也有七八十號人,拆毀牌坊的人手足夠了。工具也是現成的,因還沒有最後完工,現場擺了許多梯子、錘、鏨、釺子之類。周顯謨走到跟前,先負手繞牌坊一周欣賞一遍,對金學曾歎道:

  「金大人,這牌坊不但做得勢派,且鏨工考究,你看橫枋上那兩隻糾纏的夔龍,栩栩如生,直欲淩空而去。如今拆毀它,真是可惜!」

  金學曾答道:「首輔大人不肯沽名釣譽,我輩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顯謨雖然心存惋惜,卻不得不下達拆毀之令。卻說荊州府中有一名姓魯的典吏,被趙謙派來這裡負責現場施工。這會兒見有人擁上來要拆毀牌坊,便連忙跑過來制止,他不認得周顯謨,卻認得金學曾,便朝金學曾訕訕問道:

  「金大人,誰給了你們稅關這大的膽子,敢動手拆首輔大人的牌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