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二三二


  「可這是烏骨雞呀,」李順鄭重聲明,「和天麻一起燉著吃,專治頭暈。」

  「烏骨雞還不是雞?」張居謙怏怏不樂回道,「家嚴一聞到雞湯味兒,就作嘔。」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荊州城住了這麼多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閑坐一旁的馮大人趁機插話,「咱從山西調來夷陵任上還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爺從來不吃雞,他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鵝。」

  「對,家嚴喜歡吃鵝,」張居謙接過話頭,「李大人,這烏骨雞你還是拿回去。」

  李順心下揣度這是張居謙嫌禮薄,一時無以回答。卻說那天他在家中與到訪的金學曾別過,當時就騎一匹小驢兒花了兩天時間回到遠安縣衙,他雖然知道了張老太爺挨打的消息,但並未引起重視。大約過了十幾天,縣學教諭自荊州公幹回來,向他備細說了湖廣道遠近州縣衙門前往大學士府探視張老太爺的盛況,他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個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學士府拜望,卻顛兒顛兒地回到縣衙。如今只好再往荊州一趟送禮補個人情。提到送禮,他又犯了難,遠安是個窮縣,衙庫裡雖存有百十兩銀子,可那是一應差役的工錢和幾位屬官的俸資,萬萬動不得。何況他當上縣令的第一天就為自己訂下規矩,除了俸銀,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錢。搜遍篋笥,找出了二兩碎銀,吩咐衙役就用這些錢買了十斤天麻和二十只烏骨雞。他自以為這是一份重禮,及至到了

  荊州,聽說別的州縣衙門送的大禮盒兒都是用騾子馱,外帶還奉上一張銀票,大的幾百兩少的幾十兩不等,這才為自己禮物的寒酸而發窘。想再添置些又苦於囊空如洗,只好硬著頭皮帶著禮挑子姍姍而來。

  李順這邊廂蔫頭耷腦如坐針氈,頤指氣使的馮大人在那廂又說起了風涼話: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縣令,怎麼像個雞販子,二百里長途挑一擔雞來。」

  人有臉樹有皮,李順再木訥,對這種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譏道:

  「馮大人,我是一個雞販子,想必你就是一個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來?」

  「你……」

  「你們是衙門送禮,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順禮物雖輕,花的卻是自家的俸銀。」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張居謙趕緊出來調停,他用眼色示意馮大人不要做聲,自家勉強擠了個笑臉朝李順說道:

  「馮大人只是開個玩笑,李大人不必認真,常言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李大人這份情,我代表家嚴領了,只是這烏骨雞,家嚴實在享受不了。」

  「張大人的意思,是讓咱李某真的把這烏骨雞挑回去?」

  「這……我已說過,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嚴領了。」

  「既如此,李某告辭了。」

  李順說著,起身朝張居謙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氣鼓鼓走出了客堂。當張居謙趕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時,李順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頭望瞭望半空中飄著的「大學士張」的彩旗,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子酸楚,強忍著,兩泡熱淚才不至於溢出眼眶。這時又有兩乘官轎抬進廣場,他連忙低頭疾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背後有人氣喘吁吁地喊道:

  「老爺,你要去哪裡?」

  迷迷盹盹的李順這才驚醒,抬頭一看,競已穿過了十字街口,連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個腳伕,肩上還挑著那紅布蓋著的一方一圓兩隻禮盒兒。

  「你真的挑回來了?」李順問。

  腳伕悻悻然答道:「老爺,別個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雞販子,還有……」

  腳伕欲言又止,李順追問:「還有什麼?」

  「由荊州府同知鄭大人出面張羅,包下了大學士對面的章華酒樓,凡送禮的老爺都有筵席招待,隨差也都有酒吃。」

  「你沒吃上酒,感到窩囊是不是?」

  「小的歎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爛嘴龜子亂嚼舌頭,說得很難聽。」

  「任他們說去,」李順苦澀地一笑,四處張望張望,說,「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是呀,小的尋思老爺家住南門,怎麼就悶頭朝西走,所以就在後頭喊上了。」

  「這前面是啥地方?」李順懵懂地問。

  「盡是些店家,也有一個衙門。」

  「啊,對了,」李順猛然清醒了過來,一拍腦門子,「荊州稅關就在前頭,走,咱們到稅關去。」

  「挑著這禮盒兒?」

  「挑著。」

  李順說著又快步前行,挑佚跟著他,急匆匆走到了稅關門口。

  聽門子稟報李順來訪,金學曾趕緊迎將出來。這些時,金學曾在荊州城成了眾矢之的。各衙門堂官像避瘟疫一樣躲著他,就連平素言談投契過從甚密的幾位新結識的散官,也都不見人影兒。偏在這時候李順來訪,他既感詫異,又心生溫暖。出得門來,見李順一身便裝,跟著的腳伕還挑了兩隻禮盒兒,不由得好奇地問:

  「李大人,你這是?」

  李順苦笑了笑,道:「一言難盡,咱們進去敘說。」

  兩人穿過大堂,徑直走到金學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順便把今日去大學士府的經歷講了一遍。金學曾聽了哈哈大笑,謔道:

  「李大人,二兩銀子送禮,你這又創下了萬曆官場的奇聞,人家沒轟你出來已是存了客氣。」

  李順心裡慪不過,也就說了句粗話:「咱這是割卵子供菩薩,他嫌不好看,咱還痛死了。」

  「罷罷罷,咱們打個平夥,你出兩隻雞,我去叫人買一壇老酒來,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學曾當即吩咐下去。李順無意間瞥見案臺上擺著文房四寶,一張四尺長的蜀版藤白紙,已是墨氣淋漓書就了一半,他當下起身去瞄,紙上寫道:

  周禮小司寇五聽之法:一日辭聽,觀其所出言,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觀其顏色,不直則赧;三曰氣聽,
  不直則喘;四日耳聽,觀其聽聆,不直則惑;五曰目聽,觀其眸子,不直則嘹。古人聽獄之法詳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後世不務出此,而以鉤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羅織編織求人之情,其法彌
  刻,其術……

  字體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筆意。李順細細玩吟了兩遍,贊道:

  「金大人,你這五聽之辯,乃是有感而發。」

  「是啊,這幾日我一直尋思,要給這值房起個名字,昨日想了一個晚上,才想了一個名字,叫五聽齋。上午閑來無事,便琢磨著寫這一篇《五聽齋記》,剛開了個頭,你就來了。」

  「五聽齋,」李順非常同情金學曾眼下艱難處境,也知他壓抑難申的心境,便道,「單看這個開頭,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聽則信,兼聽則明。究竟何為偏聽,何為兼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前些時偶翻《周禮》,才找到了出處。」

  金學曾娓娓道來,一副神定氣閑的樣子,李順甚為詫異,問道:

  「這時候,你還有閒心讀這些古書?」

  「咱荊州稅關門可羅雀,此時不讀,更待何時?」

  金學曾說罷朝窗外院子裡望望,大白天的競闃靜無人了無生氣,一絲兒郁氣不知不覺已在眉宇間顯露。李順看在眼裡長歎一聲,說道:

  「金大人,愚職真是服了你,出了這大的事,人們都猜想你六神迷亂,卻想不到你競還能援筆為文。」

  金學曾本不想急著說懊惱之事,見李順主動扯上話題,他便故意露了一個口風: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趙謙把江陵縣官田送給老太爺一事,我已派人打探鑿實。當即就將此事寫信向首輔稟報,並馳驛送往京城。」

  「什麼,你寫信給首輔?」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嚷道,「你怎麼能這樣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