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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金學曾朝周顯謨擠擠眼,卻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們做事兒,還輪不到你來聒噪,快閃開,小心傷著了你。」

  說話間,只見緹騎兵們已是搬過幾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頂,七手八腳掀翻了一角飛簷,看到忽地冒出許多兵爺來,魯典吏也不知來頭,便慌忙跑回城裡頭報信去了。

  俗話說,敗事容易成事難。也就大半個時辰,這座費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氣勢巍峨的大學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漢白玉構件,斷的斷碎的碎,競沒有一件完整的。這時候,只見東城門裡抬出十幾頂官轎,前後護轎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槍使棒,一路奔跑過來。

  金學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魯典吏搬來了救兵,便對周顯謨說:「周大人,快撣撣身上的土,荊州城中的官員,都邀齊了來迎接你了。」

  周顯謨手搭陽篷朝東城門方向瞧了瞧,吩咐同來的緹騎兵一起上馬,列隊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靜等那一隊官轎的到來。

  大約離大學士牌坊廢墟還有二三十丈遠,那一隊官轎都紛紛落定。打頭的那頂四人抬圍青大轎裡,走出了荊州府知府趙謙。他抬頭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亂石,又一眼瞥見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學曾,便跺著腳罵道:「金學曾,你做得好事!」

  金學曾眯眼看著趙謙氣急敗壞的樣子,也不同他計較,嘻嘻笑道:

  「趙大人,先別慌著亂罵人,你看看,這是誰來了。」

  趙謙這才注意到金學曾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對這位主管一省監察的風憲官周顯謨,他哪有不認得的道理?他去省城辦事,總會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顯謨也來過荊州兩次,都是他出面接待。因此兩人不但熟絡,且彼此間還有一些好感。趙謙趕緊趨前幾步,雙手高高一拱,說道:

  「不知憲台大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

  本是同級,趙謙卻以「下官」自稱,周顯謨聽了心裡頭舒坦。他知道這座牌坊是趙謙倡議並帶頭捐資修建的,如今由他下令拆毀,便覺得有些對不起這位執禮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趙謙深深一揖,尷尬說道:

  「周某此番來到荊州,乃是別有公務。」

  趙謙看看地上的斷石殘碑,怏怏地問:「難道憲台大人這次來荊州,就為了拆毀這座牌坊?」

  「正是,」周顯謨已看出趙謙的不滿,他瞧了瞧隨趙謙一塊來的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一個個都烏頭黑臉,心知犯了「眾侮」,於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說道,「趙大人,你于此可以看出,風憲官不好當吧?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事既至此,說氣話也毫無用處。趙謙只得壓下怒火,見風使舵說道:

  「周大人憲命在身,下官哪敢責怪。想必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這就請周大人進城,晚上咱請客,這一起來的眾位官員全都作陪,為周大人接風。」

  卻說晚上的這一頓接風宴,就安排在周顯謨下榻的楚風館裡舉行,楚風館本是專門接待過往官員的邸舍,由荊州府官辦,趙謙也算是這裡的主人。筵席開了十幾桌,除開金學曾稅關裡的人,荊州城中各衙門裡有頭有臉的官員悉數參加。開宴之前,周顯謨單獨會見了趙謙,為了卸開責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張居正的手劄拿出來給趙謙看了。然後說道:

  「趙大人現在既已知道了這件事的起因,諒也再不會責怪本官吧。」

  趙謙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輔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還能埋怨誰呢。」

  周顯謨看到趙謙一副委屈的樣子,索性點撥他:「趙大人,首輔大人如此處置牌坊一事,你是否從中看出端倪?」

  這正是趙謙的擔心之處。那次收到徐階的撰聯後,他便把這座牌坊當成戰勝金學曾的法寶之一。他雖然向首輔寫了長信告金學曾的刁狀,但對索求到徐階「墨寶」一事卻隻字未提,而是讓老太爺自己給兒子寫信點明此事,他如此設計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讓張居正知道,最看重這座牌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張老太爺;第二,他的信中切責金學曾的種種不是,乃是想讓張居正體會到他為首輔故鄉黎庶謀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於牌坊一事隱去不談,亦是想讓首輔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質。他本以為這是一個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輔大人的賞識。

  信寄出後,他幾乎每天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等待北京的好消息傳來。誰知佳音不至,等來的,卻是率領緹騎兵前來拆毀牌坊的周顯謨。自見到周顯謨後,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之所以強撐笑臉要為周顯謨擺下這聲勢浩大的接風宴,一來是為了給自己壯壯門面,讓周顯謨知道,在荊州城中,他仍是說一不二的眾官之首;二來也是為了討好周顯謨,好進一步探探他的口風,以期瞭解上頭的舉措是否對他有利……

  眼下,周顯謨自己道出敏感的話題,趙謙心中怦然一動。憑官場的經驗,他知道周顯謨對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輔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寫個二指寬的條子給我趙謙就是,哪用得著刑部移文,還讓你這位風憲官親率緹騎兵,興師動眾大老遠跑來荊州一趟。」

  「趙大人是聰明人,這一點還估不透麼?」周顯謨撚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緩緩言道,「這就說明,首輔對你已經起了疑心。」

  「首輔疑我真是沒有道理,」趙謙垂頭喪氣地說道,「我趙謙對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這一點不假,湖廣道的官員誰不知道,你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但張老太爺並不等於首輔本人。趙大人,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金學曾作對。」

  「唉!」

  趙謙無言以答,只重重歎了口氣。周顯謨繼續說道,「張老太爺器重你,但首輔本人,器重的卻是金學曾。今年,首輔推行財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給皇帝國戚的子粒田徵稅,在這件事上,金學曾可是立了頭功啊。」

  趙謙對周顯謨的話不加反駁,卻恨恨說道:「金學曾這個人,為人太刻薄,咱荊州城中的官員,沒有幾個人喜歡他。」

  「正因為如此,你就不應該得罪他,」周顯謨頗為關切的規勸道,「他如今正在勢頭上,你同他鬥,豈不是自求禍事?」

  趙謙不服氣,咕噥道:「咱聽說,京城的皇帝國戚,反對子粒田徵稅的不在少數。這件事是金學曾挑起來的,該有多少人恨他。」

  「這話不假,勢豪大戶恨的豈只是金學曾,連首輔本人以及戶部刑部堂官,都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說到這裡,周顯謨壓低聲音問道,「前不久,京城裡出現了一幅謗畫,你知道麼?」

  「什麼謗畫?不知道。」

  「咱也是從京城同年的來信中得知,」周顯謨接著把謗畫事件大致述說一遍,又道,「首輔為天下理財,力除其弊,本也無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過急,謀利誅求未厭,以致得罪勢豪大戶簪纓之族,孟子日『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當今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如此與百方作對,新政豈能持久?你趙大人在這種時候就收稅事告訐金學曾,乃是沒有審時度勢,沒有看清楚這個金學曾,實際上是首輔大人的一隻馬前卒。」

  周顯謨這席話已是說得相當露骨,趙謙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歡忻。緊張的心情忽然一下子鬆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說了許多,歸結起來就一句話,要下官識時務者為俊傑。」

  「趙大人是明白人,」周顯謨頷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學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謝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趙謙說著,起身朝周顯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員都已到齊,請周大人賞臉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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