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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自子粒田徵稅的諭旨頒佈後,京城內外的一應反響,李太后從臣子們的奏摺以及東廠每日密報的訪單中,已是瞭解得清清楚楚。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理智,她對張居正始終都表現出極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張居正送上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卻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為皇上諭旨到閣,張居正無論如何會買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給父親武清伯增加一點造墳的工價銀,卻沒想到張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絕。因此,她想當面問問張居正是何動機。此時,她的心裡雖然想的是這檔子事,問話時,卻又宕開話頭先扯到別處:

  「張先生,聽說令尊大人被人打傷?」

  「是的。」張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著問:「聽說金學曾去主持荊州稅關,同地方衙門全都鬧翻?」

  「這也有可能。」張居正答得謹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實。」李太后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了不滿,「今日上午,戶部尚書王國光上了一道摺子為金學曾辯護,附上了荊州方面寄來的那三份揭帖,咱聽馮公公念過,全都指斥荊州稅關的霸道,這裡頭雖然有一些不實之詞,但所揭露之事,依咱來看,並非都是空穴來風。」

  張居正心下猜測:李太后對金學曾的不滿,起因大概還是緣於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學曾辯解,言道:

  「啟稟太后,金學曾到荊州稅關主政才一個多月,就鬧出這一場風波。依臣下來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荊州稅關歷年欠稅之巨的隱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計阻止他的調查。」

  「是誰阻止?」李太后追問。

  張居正答:「荊州府知府趙謙。」

  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皇上,這時插話道:「朕記得,這個趙謙是前年京察時,由你張先生親自提名,從荊州府同知位上薦拔為荊州府知府的。這個金學曾也是張先生欣賞的人物,兩人都出自你的門下,為何還要相互攻訐?」

  小皇上歷練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細微處發現問題。張居正為此感到驚喜,但就事論事又不免有些尷尬,他斟酌一番,才緩緩答道:

  「下臣受了趙謙的蒙蔽。」

  「此話怎講?」

  「家父數度來信,誇讚趙謙有政聲,造福桑梓盡心盡力,下臣聽信了家父的舉薦,便派省按院風憲官就近考察,結論也是讚賞有加。於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薦,將趙謙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舉薦趙謙,乃是因為趙謙在擔任江陵縣令時,曾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賄,發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實在羞愧難言。」

  這麼大的「家醜」,張居正竟然自己道出,無論是李太后還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張居正疲倦發黑的眼眶裡噙滿了熱淚,已是十分感動,她問道:

  「趙謙行賄之事,是誰發現的?」

  「金學曾。」

  「哦,原來是這樣。」李太后仿佛在刹那間明白了一切,她對張居正安慰道,「張先生不必過分責怪令尊大人。依咱看,這件事壞就壞在那個趙謙身上,身為朝廷命官,競拿官團行賄。如此昏官理當重懲。」

  張居正正想道謝,小皇上卻先開口問遭:「張先生,你為何要自揭家醜呢?」

  張居正坦然答道:「無論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聖母與皇上隱瞞。」

  李太后深信張居正說的不是假話,她本想褒獎幾句,但看到兒子正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她,便又改口說道:

  「張先生,你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寫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蔣輪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偉的造墳銀價,就按工部的議決執行。」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十四回 送烏骨雞縣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驚心

  位於東門大街的大學士府,因其前身是遼王府,那規模勢派竟是超過了荊州府衙。張文明買下後重新修葺裝飾,體制愈是恢弘。老遠看去,那一片片飛簷翹拔的曲面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日頭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之間,寬大的門梁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伽楠香大匾,書有鬥大的「大學士府」四個石青底子的金字。門前踏道兩側,各蹲了一隻神采飛揚的漢白玉大石獅。府前廣場甚為寬闊,踏道兩側藻井廊沿之下,挨著角柱石,是兩排鏨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馬樁,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無論颳風下雨,這旗杆下以及大門口都有家丁守衛。因此,除了府中開堂會以及別的什麼喜慶日子,大門口落滿官轎歇滿馬匹外,平常空蕩蕩難得見一個人影。高牆大院重門深禁,那氣勢就把人震懾,誰還敢於此地逗留一窺堂奧呢?

  自張老太爺被承差水火棍打傷後,這半個多月裡,大學士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近各路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莫不都爭先恐後趕來探視。這裡頭作祟的,原是官場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門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攜著禮盒兒前來問候,那右堂大人若不來,豈不遭人議論?這個衙門探視過了,那個衙門焉敢有半點支吾?荊州城裡各衙門自不必說,鄰近州府衙門,只要有一個帶了頭,其它的也必都聞風而動。最早趕來慰問的,是湖廣道撫按兩院的代表,這兩衙一動,底下各府州縣有誰不看上司臉色行事?官場上盛行的本來就是鑽營之術,熱衷於奔走權門的官員們自是不肯放過這一次邀寵討好的良機。

  一時間,荊州城中百官雲集,大學士府門前廣場連日來競像是開廟會似的,眾官員緊趕慢趕揣著巴結之心前來,卻沒有一個能見到張老太爺。這老頭子聽了趙謙的話,托言傷勢太重,躲在後院不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張老太爺的二兒子,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他如今掛了個錦衣衛指揮的五品銜,府衙也就在這荊州城中。因在私宅與來訪的官員不好行庭參禮,張居謙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見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灑金朱砂箋的拜帖,禮盒兒差不多堆滿一間屋子。這一天大約巳牌時分,張居謙正在前院客堂裡接待專程從夷陵州趕來拜謁的太守馮大人,一名家人進來遞給他一份拜帖。這

  份拜帖太過簡陋,好像是臨時找一張紅紙寫下的,上面一行顏體楷書倒是頗見功力:晚生李順謹拜。「是遠安的知縣李順,」張居謙對馮大人說,「你且稍坐,我去迎他進來。」

  張居謙走出大門,只見李順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廣場上靜候。他旁邊站了一個腳伕,挑了兩隻禮盒兒,一隻方方正正,另一隻圓鼓鼓的,大過府衙懸掛的大燈籠,都用紅布罩著看不清裡頭的實物。張居謙看這禮擔沉甸甸的,心裡先已有了幾分滿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說道:

  「李大人,屋裡請。你的轎夫呢,讓他們喝茶去。」

  「咱沒有轎夫,」李順擦著滿頭的大汗,恭謹答道,「咱是走著來的。」

  「你從遠安走來?有二百多裡路吧?」張居謙一驚。

  「不不,咱騎了匹驢子來的,進了城,咱就將驢子留在家裡拴著。」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裡頭。」

  張居謙說著把李順引進客廳,先將他與馮大人作了介紹。馮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順高了一品,加之他對這個不是科舉出身的特薦知縣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順也不計較,與張居謙寒暄了幾句,就從袖籠裡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張居謙,紅著臉說:

  「聽說張老太爺受了重傷,晚生寢食難安。遠安窮鄉僻壤,沒啥置辦的,備上一些土特產,給老太爺補補身子。」

  張居謙接過禮單一看,上面寫著:「天麻十斤,烏骨雞二十只。」頓時心中不悅,忖道:「你遠安再窮,也不至於弄出這等上斤不上兩的禮物來,這不是打發叫化子麼?」他隨手把禮單朝茶几上一丟,說道:「難為李大人心誠,但這份禮物斷難收下。」

  「這是為何?」

  「家嚴生性不喜歡吃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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