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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綠頭蒼蠅態度梆硬乃是覺得自家占理。且說這匠班銀原是在城裡頭徵收的一種差稅,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縫、鐵匠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納稅銀四錢五分,稱為匠班銀。此制定于國初,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如果出現了絕戶、逃戶,則裡甲賠付。這樣一直強行徵收至嘉靖年間,地方司牧裡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間,一位禦史就匠班銀徵收之弊病寫折上奏朝廷,經多次廷議會商,皇上才恩准變通之法。應徵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是十年一審,期間消亡者准予注銷。這一小小改革雖不盡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額手稱快。綠頭蒼蠅的爺爺是名彈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兒子陳八開與孫子綠頭蒼蠅,均無一人再從事彈棉花的職業。但按規定,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交納匠班銀。陳八開與綠頭蒼蠅父子憑什麼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點出綠頭蒼蠅來,本意是擒賊擒王打折他這根攪屎棍以壓群小的氣焰,卻不料這綠頭蒼蠅七竅裡冒的都是邪氣兒,話裡帶刺竟是比李狗兒還要難纏,段升不由得心裡頭罵一句:「日你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著問道:

  「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

  「我爺爺死了九年了,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文明不想為管閒事把自己攪進是非之中,正想開口說幾句兩面光的話抽身離場,偏這時只見段升嗓門吊起來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鎖上!」

  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綠頭蒼蠅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他把老太爺當作屏障,戲道:

  「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

  綠頭蒼蠅念的本是荊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謠。平日裡昂頭一丈的稅差們,焉能受此嘲罵?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蜂擁而上刀棍齊加,綠頭蒼蠅一見不是勢頭,把張老太爺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可憐張老太爺,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挨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老太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眾人俯身一看,只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

  玄妙觀門前菜市出事時,荊州稅關堂官金學曾正在城南鐵券巷。兩個多月前,金學曾還在戶部員外郎任上調查宛平子粒田,為何又突然跑來荊州當上了巡稅禦史?這裡頭有一段故事:

  開國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衝富庶之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松江、杭州、荊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張家灣等處設立十大稅關。這些稅關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貳官同知擔任。前年,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履職之初,鑒於十大稅關徵稅不力,稅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張居正建議將這十大稅關的官員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張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稅關不但脫離地方政府而單獨建制,而且行政級別也提高到四品衙門。稅關堂官職銜巡稅禦史,與知府平級,都身著四品雲雁補服。這一改弦更張,效果立竿見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稅關昕收稅銀增幅過半,但也有稅關水行舊路不盡人意,一年排榜下來,績效最差的就是這個荊州稅關。

  正在大張旗鼓推行財政改革的張居正,看到設在他老家的稅關得了個倒數第一,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責成王國光把僅僅當了一年的荊州巡稅禦史撤掉,親自提名讓剛剛結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學曾接任。金學曾赴任之前,張居正專門在內閣接見了他,戶部尚書王國光同時在座。張居正對他講了一番勉勵的話,最後叮囑道:

  「荊州是不穀的老家,雖不及蘇杭松揚等處繁華,但亦是長江邊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國初朝廷設立稅關時也不會想到它。多少年來,荊州稅關所征銀兩,總是個中不溜秋,說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壞。自前年稅關改制,這荊州競急轉直下,不說和蘇杭松揚這幾個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還要差。別處改制都績效斐然,為何單單就荊州大掉價?個中必有蹊蹺,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麼,又是如何行的?古人雲『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後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作,由於利益關係,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後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雇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餘。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著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癥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蝟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著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裡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麼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唯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裡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缽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幹淨利落。緊連著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裡一瞄,只見一個身穿七品鸂鶒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競頂了一個銅燈檯。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屋裡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裡的人問:「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著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著的燈檯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禦史。」

  「你怎麼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著,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吃,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著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著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裡挑一的好女人。」接著,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檯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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