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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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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漢家又添新禍。且說萬里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著「萬里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為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著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 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吃,多餘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裡巡堤,觸黴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為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 病根子,一條腿腫得水冬瓜似的。民佚出了工傷事故,官府只給免差,其餘一概不管。李虎兒被抬回家來,一直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漢一家窮得赤膊魚兒似的,真個是要死不得斷根,要活不得轉青,哪裡有閒錢給李虎兒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個月,李虎兒雖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個半殘廢。這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李老漢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間權能遮風擋雨的破屋。早春時節,別人家還在看社戲放風箏趕騾子混馬地玩耍,李老漢就領著狗兒撲在菜園子裡頭種了幾畦蠶豆,一心想趕早買個好價錢。忙乎了一個多月,這蠶豆倒也爆棵結莢長勢可愛。今日起個絕早,父子兩人一人挑了一擔青豆莢到這玄妙觀前叫賣。豆莢還沒有賣出去,稅關的差人就來了一大群,徑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領頭的巡攔段升雙手往腰上一叉,盛氣淩人問道: 「李老漢,還認得我否?」 一見這個人,李老漢就心裡頭暗暗叫苦。稅關曾因欠稅事向他發過幾次傳票,每次來都是這位段升接待。他被這位橫肉面生的活閻王罵怕了,故總是設法躲著他。這次狹路相逢,李老漢無法避閃,只得佯裝笑臉巴結道: 「啊,是巡攔段大爺,小的再有眼無珠,也不會認不出大爺你來。」 「見著我你就裝孫子,平素兒你躲著我,倒像是吃了逍遙散,」段升拉著臉,吼道,「我今早兒來,專是為了候你。」 李老漢知他又是為了那八兩欠銀的事兒,只得哈著腰求道:「段大爺,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這飯碗就砸了,」段升打斷李老漢的央求,問道,「說,你那八兩欠銀究竟啥時兒還?」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麼金秋銀秋的,你這些畫餅子的話,老子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段升罵罵咧咧,卻不防李老漢身邊霍地站起個黑臉壯漢,指頭一伸戳著他的臉吼道: 「你充誰的老子?」 半路上殺出個金剛,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問:「你是誰?」 「狗兒,別胡來,」李老漢連忙管住兒子,對段升賠小心說,「這是犬子狗兒,鄉野人不懂規矩。」 「我還以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隻老虎出來,原來是一隻狗兒。」段升譏誚了一句,引得在場的人一陣哄笑。段升自覺長了勢,又朝狗兒吼道,「你家欠賦稅銀八兩,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這麼凶?」 「我爹這大一把年紀,你憑什麼充老子,」狗兒憋了一肚子氣,說話嗆辣,「不要以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 幾句話把段升噎得差一點沒背過氣,他一跺腳,咬牙罵道:「你欠稅不交反倒惡語傷人,我就不信你小子還能翻天,來人!」 「在!」 眾差役一起山吼一聲。 「把這小子鎖了。」 「是!」 幾個差役上前就要動手,李狗兒跳開一步。問:「你們憑什麼抓人?」 「就憑你抗稅這一條,」段升怒氣衝衝,「不鎖你也可以,現在就把欠銀交來。」 「沒有!」李狗兒脖梗一強。 「沒有,先把他這兩擔蠶豆沒收了。」 段升一說,差人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兒一聽到那個「稅」字本來就有氣,再聯想到哥哥李虎兒躺在床上等著銅板抓藥治病,越發氣上加氣,頓時撲了過來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們誰敢搶,我跟他拼命!」差人見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較起勁兒來,仗著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還怕治不了你這頭強牛?」說著又去抓他。李狗兒被扯急了,便撂下擔子抽出扁擔,掃了罵他的那個差人一下,差人頓時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喲哎喲」滿地亂滾。李狗兒這下闖了大禍,七八個差人一擁而上,把他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鍊子把他鎖了。看到同伴挨打,菜農們的憤怒這才爆發出來,於是各人操起扁擔一擁而上,把一干差人團團圍住。段升是老差頭,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著會有意外發生,吩咐隨行差人帶了兵器和刑具,這會兒派上了用場。見他們個個兇神惡煞,手提砍刀,菜農們也不敢貿然上前,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正在這時候,張文明散步到了這裡。 聽明瞭原委,張文明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為只不過是李狗兒和差人們負氣鬥毆,憑他的面子讓差人放人。現在看來不這麼簡單,李狗兒抗稅打人證據確鑿。打人事小,關鍵在這「抗稅」上頭。賦稅歷來是國家大法,誰也不敢馬虎。李老漢家五畝田交十畝田的賦稅,的確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氣事。在江陵縣沾上這等晦氣的也不單李老漢一家,曾聽江陵縣令講過,眼下全縣徵收賦稅的田畝數,還是正德年間定下來的,這其間已是過了六十多年,歷年水打沙壓,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畝,但朝廷根據當年核定的田畝徵收賦稅,一升一鬥一絲一毫也不可減少,這就苦了那些損田折地的農戶。每年,縣衙都會收到這些農戶的訴狀希望能照實納稅,縣令明知道他們的要求合情合理,卻也作不了這個主。倉促間,他想不出一個既不得罪稅關又能救下李狗兒 的兩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兒: 「你這後生哥也是火氣太大,講理就講理,為啥非得掃人家一扁擔呢?」 李狗兒眼紅紅的,不服氣說道:「他們憑什麼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圍觀的人都替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黴的事,氣都順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錢糧,隆慶元年前的全免,憑什麼我們江陵縣還要清繳?」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裡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駡槐不一而是。張文明平常到處都是禮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著他還怕搐著,卻不成這些子編氓口無遮攔打牙犯嘴,罵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進去。他肚子裡頓時升起無名火,卻又無處發作,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著一個幫腔的閒人斥道: 「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 「你怎麼知道?」那閒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齜牙獰笑,「你住在西門紙馬巷,陳八開是你老子,你綽號叫綠頭蒼蠅,是不是?」 「巡攔大爺好眼力,我正是綠頭蒼蠅。」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綠頭蒼蠅滿不在乎,嬉笑著說,「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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