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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每天在這裡停靠的來自長江上下各個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數以千計。一到晚上,「氣死風」的船燈次第點亮,閃閃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帶十多裡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晝。商人們都湧到城裡來消遣,開酒樓茶坊的,說書唱戲的,測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條的,都能輕輕鬆松賺到貨真價實的銀子。天長日久,荊州城中的殷實富戶就多了起來。有了錢就教育子女讀書,讀書人一多,城中風氣自然就會雅起來。所以,荊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飯缽,措大多過鯽魚」的衣冠藪澤錦繡文華之地。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江漢平原上草長鶯飛萬紫千紅,已是一派生生機勃勃的仲春氣象。這荊州城中,也是綠柳煙花芳菲一片。這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多雨,但今天卻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絢麗的朝霞擠走了藍灰色的沉雲,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明媚生動:荊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時一刻值千金,趕早兒辦事的人,無論是為生計還是應差,莫不步履匆匆。在這些子忙人中,卻也有一雙悠閒的腳步,此刻正朝小北門的玄妙觀走來。

  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裡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面料的羅衫,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著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著,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唁,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只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鑠,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後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個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為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第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名落孫山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髮如霜,只得長歎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戰,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里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裡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裡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颳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達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裡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裡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裡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裡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遊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裡沖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檯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檯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裡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裡。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後,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裡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煒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

  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麼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著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裡早已被辟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戶,每天天不亮就動身進城,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挑來這裡叫賣。這時只見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著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間,又有一個人被鐵鍊鎖了,這人便是李老漢的兒子李狗兒。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裡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千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複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凶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麼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佚,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原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為納糧冊裡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徵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穀,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穀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著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干,折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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