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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幾句奉承話,讓李太后心情轉好。她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

  「子粒田對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學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張居正有啟奏的意思,便自謙地說:「下臣奉旨去宛平縣調查,所知情況終是一孔之見,不敢妄奏。」

  張居正覺得這正是他向李太后陳述財政改革的好機會,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緩緩言道:

  「國朝自聖祖皇帝以來,已曆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隆慶六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勳貴、功臣、內侍、寺觀等賜子粒田,數字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

  人,吏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戶部尚書王國光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髮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別的,就為一個人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說到這裡,只見萬和探頭朝裡看了一下,馮保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萬和又輕手輕腳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見金學曾還直挺挺跪在那裡,便問道:

  「跪了這半日,你這膝蓋酸也不酸。」

  「酸。」金學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覲見時應對有錯,被罰往午門長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兒還不能倒架,看來,你的跪功還不到家。這裡沒你的事兒了,去吧。」

  金學曾難得有機會聽到首輔關於國家財政的長篇大論,本極有興趣聽下去,卻沒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謝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廳裡,張居正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言道:

  「國家興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財政。我萬曆皇上登極兩年以來,雖垂髫少年,卻天縱英姿,決心開拓新政,當一位垂范後世的英明君主。這實乃社稷之大幸,蒼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議,皇上都虛心採納,並頒旨例行天下。正因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審事量權,揣情謀斷。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補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經出現。這是盛世的好兆頭,但還不是盛世。因為,時下國家的財政,尚在非常艱難的境地。」

  李太后從來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如此意氣風發地議論國事,包括她的已經大行的丈夫隆慶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兒子萬曆小皇上。趁張居正喝茶潤嗓子之機,她插話問道:

  「如何扭轉國家財政的困境,想必張先生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慶二年人閣擔任輔臣,就一直關注財政問題,」張居正怕說噦嗦了李太后不耐煩,故儘量言簡意賅,「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河政,都是財政,北邊之屯田、茶馬交易,也都是財政,方才太后問及的子粒田問題,就更是財政了。天下田畝,額有定數,勳貴手中多一畝子粒田,朝廷就少一畝田賦。臣算過一下,如果僅從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畝抽三分稅銀上交國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這相當於一個薊遼總督麾下十萬將士一年的開支。如果全國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辦理,則北方九邊的軍費幾可解決一半。」

  「有這麼多嗎?」李太后問。

  「臣認真計算過,誤差不會太大。」

  李太后立刻盤算起來:慈甯宮在宛平縣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頃,若征三分銀上交國庫,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兩銀子,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帶了這個頭,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擁有者,則都不敢違抗。僅此一項,朝廷一年就多了幾百萬兩銀子的收人。張先生為天下計,方有此議,自己斷不可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況這天下又攥在自己兒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對張居正說:

  「張先生心憂財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個想當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實現富國強兵的願望?一個丁門小戶的人家,打開門來尚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大事,何況一個國家?手上沒有銀子,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議的財政改革,就從子粒田改起。每畝加征三分銀,這數碼兒不大。你回去讓戶部擬條摺子送給皇上,讓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張居正沒想到李太后答應得這麼爽快,感動地說:「太后如此通情達理,臣惟有披肝瀝膽報效皇上。國家財政,只要開源節流,一方面杜絕貪墨侈糜之風,另一方面針尖削鐵廣開財路,臣保證不出兩年,財政拮据的狀況,就會根本轉變。」

  「有你這句話,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說著淺淺一笑,又道,「本當說今天到大隆福寺來散散心的,誰知又板起面孔談了這半天的國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煩累了太后。」張居正一臉歉意說道,「請太后回大內歇息。」

  「還有事兒沒辦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來,問馮保,「馮公公,人帶來了嗎?「

  「帶來了。「

  馮保答罷朝張居正詭譎地一笑,已是閃身出門。

  客廳裡,只剩下李太后與張居正兩個人。忽然,兩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張居正,臉上泛起了紅暈,她伸手撫了撫雲鬢,問道:

  「張先生,咱剛才發脾氣的時候,樣子很難看吧?」

  張居正不禁詫異:太后怎好拿這樣的話來問一個外廷的大臣?但他還是老實答道:

  「臣當時一門心思只想如何訓斥金學曾,倒是沒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嬌甜的眼神裡掠過一絲失望,又問道:「你想知道剛才你論述國家財政時,咱在想什麼嗎?」

  「臣想知道,請太后詳示。」

  「咱在想,這位張先生腦瓜兒怎麼這麼好使,那麼多枯燥的數字全都記得,張口就來,連哽都不打一個。僅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你是個忠誠為國勤勉政事的人。」

  「太后過獎了。」

  「咱說的是實情,」李太后感歎道,「當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張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擔心朝局了。」

  張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說的是皇上,其實最擔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紀雖小,但志存高遠,可以料定他長大之後,必然是一個英明君主。」

  「但願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張居正的目光也就更為大膽,「天底下的母親,有誰不想自己的兒子成器?咱身為太后,這份擔憂更不同常人,幸好鈞兒在張先生的教導之下,虛心好學,勤研政事,已有一個好的開端。」

  張居正趕緊糾正:「臣不敢教導皇上。」

  「老師對學生,不是教導又是什麼?」李太后真情流溢,感歎說道,「作為母親,咱看得清清楚楚,對鈞兒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另一個就是你!」

  「太后!」張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聲。

  「張先生不必緊張,這是咱的肺腑之言,沒有半點虛假,咱畢竟是太后,在這個身份上,還用得著虛情假意巴結人嗎?」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張居正渾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無以為報,當結草銜環,誓死效忠皇上。」

  同剛才議論國事慷慨陳詞相比,這張居正好像換了一個人,面對首輔的這份拘謹,李太后仰面籲了一口氣,又問:

  「張先生,你覺得太后不像一個女人麼?」

  「不……」張居正語塞了。

  「不,不什麼?」李太后追問,不等回答,她又問道,「你覺得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太后端莊賢淑。」

  「還有呢?」

  「太后美而不豔,媚而不妖。」

  「這是張先生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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