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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金學曾語調詼諧,卻沒有給人油腔滑調的感覺。李太后見慣了呆板之人,乍見如此一個另類便覺得新鮮,接著問道:

  「聽說你會鬥蛐蛐兒。」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雖是小技,亦見靈氣,」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鬥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都捐給了太倉,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皇上分憂。」

  「唔,」李太后覺得這回答太甜,又問,「你方才說,你今日來大隆福寺,是公幹?」

  「是。」

  「廟裡頭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幹?」

  「當然有,因為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時起,就賜給子粒田七十頃,每年租課收入約計一千兩銀子,用來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來查查,這每年的一千兩銀子,究竟是怎麼用的。」

  「查出來了嗎?」李太后關注地問。

  「今天,下臣到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學曾長跪在地,挺直身子問道,「方才,寺裡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麼了?」李太后不解地問。

  「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製作的,依下官估計,少說也值五六十兩銀子。」

  「和尚衣服也這麼貴?」張居正故意問道。

  「是啊,這也正是下臣納悶之處,」金學曾從容答道,「下臣從小就聽說,一入空門六根俱淨。貪嗔癡一應人間毛病,一概為佛地寶刹所不容。大和尚身著華美之服,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為。今天,下臣進到這大隆福寺,倒像是進了鐘鳴鼎食之家。」

  金學曾言辭犀利卻又占理,李太后睨著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賜給的子粒銀,都給揮霍掉了?」

  「有這等嫌疑,」金學曾回答得很乾脆,「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廟中香火最旺的,城裡許多勳貴都是他的施主。我聽說宮裡頭許多中官,每年都向這裡捐香火錢,前些時畏罪自殺的吳和,大年初一趕來這裡燒頭香,一次就捐了五百兩銀子……」

  「有這等事嗎?」李太后打斷金學曾的話,問專注聽著談話的馮保。

  「有,宮裡頭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做點功德。」馮保據實回答。

  「有這麼多大施主,大隆福寺還用得著子粒銀麼?」金學曾一個設問,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靜氣聽他說下去,「皇上賞賜田地,說穿了,賞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財富額有定數,此處賞得多了,彼處就會減少。如今這天下的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讓一些豪強權勢大戶控制了。」

  馮保一聽金學曾的話已是說離了譜,擔心李太后聽不入耳,於是趕緊制止道:

  「金學曾,讓你奉旨稽查三宮子粒銀缺額一事,你怎麼扯起這些野棉花來了?」

  金學曾雖然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滑溜角色,卻頗能審時度勢掌握分寸。他剛才放了一個「二踢腳」,原意是想探探虛實。見馮保出面阻攔,便順著他的話頭答道:

  「三宮子粒銀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繳的原因,乃是因為春上地裡遭了蟲災。論收成,三宮莊田的麥子只有前年的三成,農戶們交出的子粒銀,連總數的一半都不到,差額部分縣衙想法籌措。」

  「縣衙又上哪兒籌措呢?」張居正追問。

  「宛平除了例賜私人的子粒田,還有一些用作縣學與祭護山林的官田。這部分收入由縣衙掌握使用,算起來該項進銀也是入不敷出,但縣令沈度擔心三宮莊田子粒銀欠繳太多會引起聖怒,故只好臨時調劑。即便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也無法湊足定額。」

  「他們湊了多少?」李太后沉著臉問。

  「僅慈甯宮一處,他們就湊了整整三千兩銀子。」

  「誰讓他們湊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來,髮髻上斜簪的鬧蛾兒,其翡翠吊墜一片晃動,她眼睛睜得圓圓的,逼視著金學曾,怒氣衝衝地問,「宛平縣令是誰?」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沈度諱莫如深,什麼都不肯講,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調查所得。」

  金學曾從容答對,沒有一絲推卸責任的意思。馮保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太后發這大的脾氣,連忙欠身勸道:

  「請太后息怒,金學曾一派胡言,原不足為據。金學曾,還不退下去!」

  金學曾正要磕頭謝恩退下,只見李太后擺擺手,喘著氣兒說:

  「慢!」

  「太后。」馮保緊張喊了一聲。

  李太后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望著金學曾,口氣緩和下來:「你下午就找他馮公公,從內廷供用庫中支銀,宛平縣衙填補的銀兩,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辦這件事。」

  李太后態度的突然轉變,金學曾不知是禍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辦差,只是說明所查的實情,並沒有要太后退還子粒銀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銀,你有這個膽嗎?你自己說過,你還是個螞蚱官!」李太后說著又動了火氣,轉向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宛平縣令沈度,給他革職處分,永不敘用!」

  張居正猶豫著沒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學曾,卻肆無忌憚地嚷了起來:

  「太后,下官有話要稟奏。」

  馮保怕金學曾火上添油,急得跺著腳嚷道:「你閉嘴!」

  李太后瞪了馮保一眼,問金學曾:「你要稟奏什麼?」

  「下臣要為沈度辯解幾句,」金學曾漲紅著臉說,「沈度實心為朝廷辦事,在宛平縣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這樣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職處分,如此處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這一次是張居正吼了起來,他指著金學曾怒斥道,「你在官場呆了幾天,懂得什麼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張狂,憑你剛才這幾句話,本輔就可以將你撤職查辦!」

  金學曾因為一時性急而直言犯上,經張居正這一罵才清醒過來。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卻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此刻勾頭跪在那裡,滿臉沮喪一聲不響。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實有一多半兒是在做戲。這位首輔明裡罵他,暗裡卻是為了保他。張居正已經看到李太后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怕她按捺不住發作起來。如果從她嘴中說出「撤職查辦」四個字來,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學曾剛剛開始的仕途生涯立馬兒就會終結,因此張居正搶先發言。他知道金學曾不服氣,便也想借此機會敲打這頭「叫驢」,於是繼續斥道:

  「太后要將沈度革職,這是英明之舉。連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還充什麼能人!依本輔來看,將沈度革職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難以收齊,沈度竟膽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貼補。這件事設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太后強要,這不是陷太后于不義麼?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謹於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勳爵杜繼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這沈度已在宛平縣當了四年縣令,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應該說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時見他就此事寫過隻言片語?身穿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的官員,留著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將沈度革職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說出這一番深刻道理。在對張居正大加讚賞的同時,又增強了對自己處事能力的信心,她問金學曾:

  「首輔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金學曾早就聽「懂」了首輔的宏論——明裡是在訓斥他暗裡抨擊的卻是子粒田的弊政——頓時間他對首輔爐火純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答道:

  「首輔的話,下臣聽了如醍醐灌頂,經首輔點撥,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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