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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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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九回 說子粒田慈聖動怒 唱嶺兒調玉女傷春 剛過午時,戶部員外郎金學曾也乘了一頂四人抬青呢大轎來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訪」進了寺後,東廠番役即把了寺門,一應閒雜人等都擋在門外不得人內。這金學曾大搖大擺跨門而入,番役們以為他是李太后傳旨召見的,倒也沒有攔他,任他興抖抖昂頭而去。其實,金學曾並不知道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等一干要人在寺裡頭,他來這裡乃是別有所因。 卻說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鬥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並捐給太倉後,這金學曾一夜之間就成了京師名人,不但同儕官員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首輔張居正與戶部堂官王國光也覺得他心眼靈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禮部查帳。半年下來,他把禮部幾十年的陳賬翻了個底朝天,剔假求真緇銖必較,活活地提溜出一窩子碩鼠來。張居正靠著他提供的確鑿證據,懲治了十幾名貪墨官吏。在清流習氣濃得化不開的官場,張居正好不容易發現這樣一位「循吏」,於是對他破格提拔,才兩年多工夫,他即從一個九品觀政躍升為從四品的戶部員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筍躥得還快。官位驟升,他最怕的就是擔心別人說他「占著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裡碰上犯難事,別人躲著不肯幹的,他都主動請纓。正因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見愁的差事——去宛平縣稽查三宮子粒田的收成。 且說這宛平緊挨北京,青蔥崗巒平疇沃野盡在皇帝爺的眼皮子底下。因為靠得近,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有,但更多的卻是道不得的苦處。別的不說,單道歷代皇上給皇帝國戚內府貂踏等各類人物的賜田賞地,差不多就把全縣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宮子粒田了。所謂三宮,即大內的乾清宮、慈慶宮與慈甯宮,這三宮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處。宛平之外,尚有順天府大興縣、河間府靜海縣、保定府清苑縣等處。這子粒田的收項,稱為子粒銀。收上來由三宮主人支配,實際上是他們的私房錢。皇上、東宮和西宮平常要賞賜身邊的內侍宮女,就從這筆錢裡開支。 萬曆改元,李太后雖然與兒子朱翊鈞一起住進了乾清宮,但慈甯宮名義上仍是她的寓所。因為皇上年幼,還不到自己花錢的時候,所以這乾清與慈甯兩宮的子粒銀,實際上為李太后一個人享有。隆慶六年加封兩宮皇太后稱號後,在馮保建議下,戶部核准又給兩宮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頃。這樣一來,慈甯宮名下的子粒田,僅宛平一處,就已高達一百七十頃四十九畝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銀的進項有八千餘兩之多。去年,宛平縣衙解送上來的子粒銀比往年少了許多,僅慈甯宮一家就少了一千多兩。短了三宮的進項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銀交付不幾天,就有一道聖旨傳到:「三宮子粒為何拖欠許多?又昨慈甯宮所進錢糧,比去年少一千有餘,查明回奏,欽此。」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發出的,沒有直接發到戶部而是由內閣傳奉,其用意也很明顯,就是希望張居正能夠直接督查此事。張居正接旨後即把王國光找來商量,要他派個得力的人去宛平縣調查一下子粒銀欠繳的原因,王國光幾乎不假思索就推薦了金學曾,張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學曾得到這差事後,便雇了一頭驢子騎到宛平縣署,向縣令沈度說明來意,沈度聽後一笑,說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縣衙該如何配合,你吱聲兒就是。」除了表示熱情,這沈度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講。金學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當回避,二是怕在欽差面前說錯話落下把柄,也就不難為他,只讓他派出錢糧師爺,陪著去宮莊子粒田實地調查? 這種調查表面上看起來並不是難事。找宮莊佃戶一問便知。但若深入進去,才知道個中隱情甚多。金學曾在底下轉了二十來天,因要過春節了才不得不回到縣衙。與沈度作別時,他並沒有說及自己的調查結果,只留下一句充滿同情的話:「你這個縣太爺難當。」他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發現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際上已成為一宗危及邦本壓迫地方的弊政。就說這宛平縣,各類賞賜莊田達一千多頃,占去全縣田土的十分之三。這些莊田分別屬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勳戚世襲而下,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交納,倘若遇上天災人禍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若碰上蠻橫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宛平的一縣之令,真是一百二 十個為難。若是幫著勳貴催租,則無異於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勳貴們的淩辱。就說這個沈度,去年冬月就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竟當眾挨了前來催租的世襲勳爵杜繼祖的耳光。金學曾在調查中獲得大量詳情,春節期間,趁著到部堂大人王國光家拜年的機會,將子粒田的種種弊端作了大略彙報。王國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帶著他到張居正府上再作稟報。王國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首輔有決心解決子粒田的弊政,金學曾就可以繼續調查,如果沒有,這個馬蜂窩就趕緊不要去捅它。正思著財政改革的張居正,哪肯將這等汙糟事棄之不管?當即就表態要金學曾繼續調查。 有了首輔與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學曾一過罷春節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繼續他的差事。他從宛平縣署錢糧房的檔錄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馬房莊也有六十頃贈地,每年收子粒銀近千兩:按記載,這是當年英宗皇帝的恩賜——權當是皇室賞給的燈油錢。金學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們拿這一千兩銀子幹什麼。昨天,他從宛平縣回來,上午到部點過卯,處理了一些手頭要緊事務,便登轎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裡閒逛了一趟,問了問收受香火錢的情況。不覺已穿過四重大殿,來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裡與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便回頭瞻望,只見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領下,已是走到了門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欄臺上。主持指著頭頂上的藻井,開始向一干人眾講述上面繪就的天龍八部故事。內中有一個身著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飄然長須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忖道:「這不是首輔大人麼,他怎麼會穿上便服來到這裡呢?看他邊上的那位婦人儀態萬方,又不知是誰。」既然邂逅相遇,金學曾情知無法回避,於是一步跨出門來,迎著張居正高喊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一個愣怔,他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官員出現,更沒有想到這個官員會是金學曾。說話間金學曾已走到跟前,一個長揖到地,卻沒有行庭參之禮——這也是規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禮相見。看著金學曾執禮甚恭的樣子,站在張居正身邊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麼大法堂裡會跑出一個四品官員來。用過午膳之後,是她提議要往寺中各處走走消消胃氣的。她本想車身回避,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她留了下來,她問張居正: 「這個人是誰?」 張居正正愁沒法介紹,見李太后主動問起,連忙回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金學曾。」報過名銜,張居正又特別補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調查三宮子粒銀欠繳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頓時來了興趣,吩咐道,「帶他到客堂參見。」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廳,都按原位坐下,萬和領金學曾進屋覲見。此時金學曾已知道了貴婦人就是李太后,心裡頭激動非常。萬歷朝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李太后,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她所倚重的內臣外相馮保與張居正兩人,今天一併兒都到了,此等機遇更屬難得。他覺得剛才在大法堂前,張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紹給李太后的。他揣摩張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機會把調查所得的子粒銀實情,向李太后和盤托出,因此心裡頭作好了準備。一進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覲見大禮。李太后給他賜座,金學曾卻是跪在地上不起來,答道: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這是為何?」 「為的是朝廷禮儀,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見皇上與皇太后,才有賜座之理。我一個四品螞蚱官,只能長跪。」 李太后噗哧一笑,問道:「怎麼,四品還是個螞蚱官?」 「比之七品縣令,我四品員外郎是個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卻只能算是一隻螞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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