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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張居正點點頭侃侃言說道:「據南朝《宋史》記,高祖劉裕出身寒微,年輕時靠砍伐蘆荻為生。那時,他的妻子也就是後來的臧皇后親手給他做了粗布衫襖,穿了很多年之後,已是補丁摞補丁,但他還捨不得扔掉。後來當了皇帝,仍把這件衫襖珍藏著。等到他的長女會稽公主出嫁,他把這件破衫襖當成最珍貴的嫁妝送給女兒,並對她說,『你要戒除奢侈,生活節儉,永遠不要忘記普通民眾的痛苦,後代有驕傲奢侈不肯節儉者,就把這件衣服拿給他看,讓他們知道,我雖然當了皇帝,仍不追求華美,務求簡單樸素,以與萬民同憂患。』會稽公主含淚收下了這件破衫襖,並從此作為傳家之寶。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載,後代聖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張居正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靈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產自倭國的天鵝絨長裙,臉騰地一下紅了。馮保看在眼裡,立刻說道:

  「張先生說的這個故事,用於警示世人戒驕戒奢則可,但用於皇室或可斟酌一二,畢竟,皇上服飾並非個人好惡,實乃是一國之體面。」

  「馮公公深明大義,言之有理,」張居正為避免發生衝突,先拿一頂大帽子給馮保戴上,接著說,「臣也同意馮公公的建議,著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一批華貴精美的章服縝裳。我們作臣子的,有誰不想聖上威儀天下,淳化萬方呢!」

  張居正頃刻間口風的轉變,令李太后頗為驚訝。馮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輕鬆地說:

  「張先生理是理,法是法,聽你這麼一說,總算體諒了在下一片苦心。」

  「馮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這一點不穀也非常感動。但就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不穀也有一個想法。」

  「你說。」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講到織造局用銀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視,歷朝製造龍衣,一些當事中官借機貪墨,導致民怨沸騰。皇上初登大寶,百事更新,若製造龍衣仍按舊法,則新政從何體現?」張居正一言政事,口氣就咄咄逼人,但他並沒有忘記安撫馮保,話風一轉又道,「僕身歷三朝,嘉隆期間,眼見內廷二十四監局競相侈糜,當路大璫挾私固謬,假其威權惟濟己私,心中無不憂慮。自馮公公掌印司禮監以來,內廷風氣為之一新,各監局清明自守,去年僅用紙用瓷兩樣,就省下了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奉儉去侈,撥亂反正,馮公公功不可沒。這次織造局用銀,之所以引發釁端,一是工部尚書朱衡溝通有差,二是杭州織造局工價銀計算有誤。莫文隆摺子上已講得很清楚,製造一件龍衣,實際工價與申請用銀工價,懸殊太大。」

  儘管張居正言語上儘量不傷及馮保,但因利益所致,馮保仍氣鼓鼓地說:

  「莫文隆摺子中有許多不實之詞,他計算的工價,有多樣沒有列入,比方說衣上所綴之珍珠寶石。他都沒能列出,這項開支,幾乎占了龍衣工價銀的一多半。」

  「這正是問題癥結所在,」張居正反應極快,立馬答道,「杭州織造局歸內廷管轄,其用銀卻是內廷與戶部分攤各出一半。歷來編制預算都由織造局欽差太監負責,戶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錢,又不知這錢如何一個用法,因此戶部意見很大,為這工價銀的問題,幾乎年年扯皮。依僕之見,這種管理體制,現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麼改呢?」李太后問。

  「既是內廷織造局與工部共同出銀,這每年的申請用銀額度,亦應由兩家共同派員核查,編制預算,然後聯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實批准。」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這建議不錯,既照顧了戶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後的控制權還在皇上手中,便問馮保:

  「馮公公,你意如何?」

  馮保正在心裡頭盤算這事兒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厲害,如此一更改,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定奪此事,但內閣卻可以通過「擬票」來干預。自洪武皇帝到現在,這件事都是司禮監說了算,如今卻大權旁落,內閣成了大贏家。馮保心有不甘,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聽太后裁奪。」

  「好,馮公公既無異議,這件事兒,就按張先生的建議辦。」

  李太后一錘定音,國朝這一堅持了兩百年的「祖制」,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張居正心裡頭大大松了一口氣。但還談不上高興,畢竟這件事得罪了馮保。偏這時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織造局的增額用銀,亦可讓工部參與重新審核。」

  張居正略一遲疑,答道:「今年織造局的用銀,就不必增額了。」

  「為何?」馮保不高興地問。

  「皇上還是個孩子,每年都長個兒,他現在比登極的時候,差不多長高了半個頭,如果現在給他多制龍袍,恐怕到明年,穿著又不合身了,這不是白費銀子麼?」

  「張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張居正的細心,轉而對馮保善意地嘲笑道,「馮公公,你咋就沒想到這一層?」

  馮保想笑笑不出來,含著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兒實,只瞅著皇上的穿戴,卻沒想到個頭兒。」

  「這麼說,皇上今年的龍袍製作,不是要增多,而是應該減少,原來的工價銀是多少?」

  「四十萬兩。」馮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萬兩怎麼樣?」

  從八十萬兩一下子降為二十萬兩,這麼大的降幅,連張居正都感到吃驚,因此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他答道:「臣謹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見馮保默不作聲,知道他不高興,便道:「你們兩個,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說話可能不中聽,但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著想,替國家著想,千萬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盤,更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彆扭,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兩個都是替皇上當家的,你們之間的和,不單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蒼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說出這番話來,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攏又是敲打。馮保越來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尋常的女人。他覺得這席話雖然是說給兩個人聽的,但似乎對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裡頭便產生了恐懼,趕緊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銘記在心。奴才與張先生兩個,都是親受顧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裡有個人意氣可鬧?」

  「馮公公這樣說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說罷,又問張居正,「張先生,朱衡申請致仕,究竟是恩准還是慰留,你意如何?」

  張居正朝馮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猶豫答道:「朱衡畢竟是三朝老臣,就這麼讓他走了,天下人會不會說皇上無情?」

  張居正答:「臣也慮著這一點,因此,臣建議皇上開恩,晉朱衡太子太傅,襲一品勳銜致仕,另外再加蔭一子,這樣,朱衡風光體面的告老回鄉,對皇上豈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說的辦,朱衡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誰來接任?」

  「臣讓吏部舉薦三人,再請皇上定奪。」

  「這是規矩,張先生不說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舉薦三人,究竟哪一個可擔此重任,張先生要預先考察鑿實,廷推之前先給皇上通氣。」

  張居正本想趁機舉薦李義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辦不成,故又打消了念頭。只恭謹言道:

  「臣遵旨。」

  這時候,隨堂太監萬和進來稟報,說是寺中的素膳已備好,請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帶著張居正與馮保進了隔壁的膳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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