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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李太后進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後破了女兒身。自那以後,她常常侍寢,但總也懷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時間過去,腹中尚無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裡她都跪在房子裡焚香禱告上蒼,祈望神靈保佑她早生貴子。一日,她聽人說大隆福寺的觀音大士極為有靈,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願以償。李太后一聽到這消息,就開始掐指頭數日子,一到二月二這一天,她稟告了陳皇后,天濛濛亮就獨自一人跑到這大隆福寺敬香來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間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因李太后來得早,這觀音殿中還寂靜無人,她是第一個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問:「求子的?」李太后點點頭。

  老尼指著殿外頭的照壁,說:「先摸釘兒去。」「摸釘兒,摸釘兒幹嗎?」老尼一笑說:「你不是求子嗎?你閉上眼睛走過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釘兒,再回來禱告觀音,今年就一定能懷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門來走近照壁一看,只見牆正中果然有一個茶盅口大小的黃銅泡釘。於是便退到牆根兒,閉上眼睛伸手慢慢摸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短短十步之遙,她像走了千里萬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照壁,睜眼一瞄,與銅泡釘只差一指寬,她心裡頭好不懊喪,倚著殿門觀看的老尼安慰她說,「只差一絲絲兒,不打緊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聽了心下略寬,又開始第二次試摸,這一回,她閉上眼睛,一連氣默念了十幾聲「求觀音菩薩保佑」。再伸手探去,一會兒,她感到手指頭觸到一片光滑的涼意,迫不及待睜開眼睛,但見手指頭可可兒地就按在銅泡釘上,頓時大喜過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禱告大禮,並把平素用心積攢的五兩碎銀盡數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誠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動,合掌說道:「阿彌陀佛,有觀音菩薩保佑,施主定能如願以償,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祝你早生龍子。」這祝福令相

  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著就問:「老師傅說咱能生下龍子?」經這一問,老尼才覺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腸好,當然有上等福報。」就在這次求子後不久,李太后果真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當今的小皇上朱翊鈞。

  聽李太后講完這個故事,馮保感歎道:「難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觀音殿敬香,還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銅釘。原來那顆大銅釘上頭,還系著咱萬歷朝的命脈。奴才剛才見到仍有一些婦女在那裡摸釘,這是大不敬,應立即制止!」

  「這是為何?」李太后問。

  「奴才聽說宋朝有個寇准,進京趕考投宿一處寺廟,即興在那壁上題了一首詩,後來他當了宰相,廟裡和尚就用碧紗籠把那首詩罩了起來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顆銅釘後生下當今聖上,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這顆銅釘就是神釘,怎麼能再讓這些凡胎俗婦一片亂摸,奴才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紗籠,不,打制一個金絲罩把它罩起來。」

  馮保引經據典專事諂媚,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安排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著說:

  「馮公公心意兒好,但銅釘就不必罩上了。」

  「這是為何?」馮保還欲爭辯。

  「你呀,」李太后搖搖頭,又瞧了瞧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男人,都體諒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誰不想生個孩子。若把那個銅釘罩起來,那些想來摸釘的女人明裡不敢說什麼,暗裡豈不要罵斷咱的脊樑骨,你說呢,張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靜聽的張居正,趕緊欠身答道:「太后祈願天下為母者都能產下貴子,這等拔苦濟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難怪宮廷內外,盛傳太后是觀音再世。」

  李太后聽到這句讚美,臉上忽然收斂了笑容,她瞄了張居正一眼,又看了看馮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都說咱是觀音再世,那麼你們兩個呢,你們是什麼?」

  這一問突兀,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摸不著頭腦,愣了愣,馮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問張居正:「張先生,你呢?」

  張居正撫了撫長須,不卑不亢答道:「稟太后,下官是先帝為當今聖上選定的顧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揚,又轉向馮保尖刻地說道,「你說你是奴才,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三隻腳的蛤蟆找不著,兩隻腳的奴才遍地兒都是。」

  「太后罵得是,咱……」馮保一時語塞。

  看到馮保好生尷尬,張居正便替他打圓場:「馮公公說得也不差,給皇上辦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僕自稱,這僕人,換句話說,就是奴才,當奴才沒有錯,怕只怕一個人只會當奴,而沒有才。」

  「聽張先生這麼一說,奴才還可分別領會。」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說道,「你們兩個,一個給皇上管家,一個給皇上治國,從這兩年的實績來看,先帝選你們當顧命大臣,沒有選錯。」

  「蒙太后誇獎,愚臣愧不敢當。」這一回是張居正搶先表態。

  李太后接著說:「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咱把你們兩個召到隆福寺來,原是想避開皇上,跟你們說說體己話兒。鈞兒已當了兩年皇帝,已經十二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念頭兒了。張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臺召見你以後,回到東暖閣中做了什麼嗎?」

  「臣不知道。」

  「他命孫海,把所有從文華殿內書房中搬來的詩詞集又都搬了回去,說是你張先生要他少學這些雕蟲小技,多學經邦濟世的學問。」

  「皇上小小年紀,能克服玩偈之心,從諫如流學習致治之本,實天下蒼生有幸。」張居正說著眼圈紅了。

  他的感情上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李太后敏銳的眼睛,她沒有表示什麼,只繼續說道:

  「昨兒夜裡,鈞兒又告訴我,張先生讓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好書,但有一本書他不肯讀了。」

  「哪一本?」

  「貞觀政要。」

  「這是唐太宗治國方略的集成,後世掌天下者必讀的教科書,皇上為何要排斥?」

  「鈞兒說,這唐太宗玄武門奪權,連親兄弟都敢殺,這樣的人全無孝悌之心,治國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讀他的書。」

  小皇上這一判斷倒是讓張居正沒有料到,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內心充滿欣喜,不由得贊道:

  「皇上能獨立秉斷是非,真是神童啊!」

  「還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臉龐上掛著的笑意,此時又倏然消失,「今兒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個驚人之舉。侍衣太監給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縝裳,他卻不肯穿,鬧著要太監給他找一件舊的。」

  「這是為何?」張居正茫然問道。

  「他說,上午要練書法,穿新衣服恐汙上墨蹟。其實,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覺得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尚無結果,便一心想著節儉,以為節儉了,就是聖君作為。」

  李太后說著已是淚花閃閃。看著她揪心的樣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馮保,這時又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皇上萬乘之尊,穿衣服還這麼受委屈,奴才聽了,心口上像是紮著一把刀子,」馮保極會演戲,說著就抹出了眼淚。恨恨地說,「奴才去年底就擬了條陳,安排杭州織造局給皇上多制幾套龍衣,偏工部尚書朱衡硬頂著不辦,拖至今日還決斷不下,惹得皇上傷心。」

  馮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顯山不顯水就把話題引到朱衡身上。張居正知道現在談的才是今天的「正戲」,好在早有準備,因此接腔說道:

  「在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上,朱衡雖有些意氣用事,但臣以為,朱衡此舉,實乃是為皇上著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僅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難呢,不然,莫文隆的摺子是怎麼出來的?」

  「莫文隆的摺子與朱衡無關,是僕讓他寫的,」張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內閣述職,僕就杭州織造局日常運作向他諮詢,他便說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隱情,僕思慮皇上秉政,應多知道真實情況,就鼓勵他向皇上寫了那道摺子。」

  「你覺得那道摺子所言屬實嗎?」李太后問。

  「莫文隆為人持重,捕風捉影之事他不會言及。」

  「可是……」

  馮保正想爭辯,李太后卻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說道:「咱正想就這件事兒聽聽張先生的主張,請你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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