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價碼也真是個價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后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

  「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

  「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地問著李太后。

  「算了吧,太貴。」

  李太后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後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捨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

  話說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轉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裡嘎巴的富貴氣。京城裡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裡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后轉身來瞧他,故意挖挲著雙手做出不凡的氣勢,炫耀說道:

  「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盡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錢不拘。」

  「這小子何方神聖,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

  那邊,店家對這財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麼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了,家裡得供幾缽花兒,養點春氣。」

  「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

  「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裡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睃著李太后,這麼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

  「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只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眯著眼睛,一隻腳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

  二百五噘嘴搖頭,不屑地說:「三品算什麼大官,再往上說。」

  「二品?」店家遲疑起來。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國——舅——爺!」

  「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舅舅?」

  「唁,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

  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地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長而去。

  「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辰後送到。」

  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後影子大聲喊道。回轉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后,又譏誚說道:「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裡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只當是施捨給叫花子的小錢。」

  「放肆!」

  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僕人在外頭如此張揚。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后,只須臾間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

  「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話雖這麼說,李太后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閒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裡,複又進了大隆福寺的山門。

  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來到大法堂後面一間五楹的宏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並不開放。一到裡面,俟李太后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后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今兒個在這裡便服相見,一切禮數都免了。」

  「謝太后。」張居正坐到李太后左側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一應閒雜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後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裡充滿了溫暖。由於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裡,一時間屋子裡顯得特別的寂靜,脫掉瑣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

  「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裡見你?」

  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為左掖門事件的發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鬧下去的必要。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復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后準備就春季經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見決不會只談經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生的問題想好了應對之策,特別是財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覲見時面陳。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平臺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后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於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並不正規,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后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后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后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蜜意,害得這位「鐵面宰相」心裡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了穩情緒,答道:

  「啟稟太后,臣實在不知太后為何選中大隆福寺召見。」

  「咱知道你會感到奇怪,」李太后淺淺一笑,又瞟了馮保一眼,說道,「這大隆福寺,與咱可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緣分。」

  「啊!」

  張居正與馮保同時感到驚訝,李太后用手撫了撫仔細梳理過的雲鬢,絮絮叨叨講述了她的那一段塵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歲上由父親把她送到隆慶皇帝潛邸裕王府中當了一名侍女後,雖然脫了窮街陋巷鑽進了富貴堆中,但畢竟仍是一個下等婢女,還談不上出人頭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總是想方設法討裕王的歡心。裕王長期不為其父親嘉靖皇帝所愛,圈禁在裕王府中無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邊侍妾成群,但都是城裡長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個個獻媚爭寵嬌不勝羞,裕王遊戲其中早就膩了。李太后的到來,那一股子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青春氣息,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兩隻茄瓜一樣豐滿的乳峰,還有那渾圓勻稱富有彈性的臀部,莫不都讓裕王心蕩神馳想入非非。很快,這個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寢之人。雖然可以和裕王如膠似漆翻雲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卻不能改變。須知皇室人員的晉封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以她當時的出身是不可能獲得名分的,若要改變處境,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懷孕,替裕王生下兒子來。

  此前,裕王的嬪妃們曾為其生了兩個兒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輕女人們,都巴心巴肝地想懷上裕王的孩子,誰能夠侍寢,立刻就會遭到別的嬪妃的嫉恨與咒駡。那些日子裡,李太后沒少看白眼,也吃過很多苦頭。嬪妃們哪容得一個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寵愛?因此都串連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地整她。她沒有屈服也沒有抵抗,一切都逆來順受。幸而那時還有一個人同情她並保護她,這就是裕王的正宮夫人陳皇后。陳皇后自嫁到裕王府來就一直沒有子嗣,因此嬪妃們都想擠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單純樸實,也希望她能為裕王懷孕,這樣就可以阻斷嬪妃們的妄想,當時備受欺淩的李太后,因此把陳皇后當作靠山主心骨,兩人的這份真摯感情一直延續到今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