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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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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八回 張宅揆接旨進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這天上午,張居正到內閣人值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來報,說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趕到大隆福寺見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講排場,張居正雖覺得這道口諭有些蹊蹺,卻也不敢怠慢,立忙換了衣服,覓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悄沒聲兒地尋大隆福寺而來。 經歷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拂面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除開正月十九的燕九節,這龍抬頭在京城裡也算是個重要的節日。人們一大早兒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籮白灰,從門外蜿蜿蜒蜒一條線兒撒到廚房裡,接著又繞著水缸,一邊撒灰一邊唱著「引龍回,引龍回呀引龍回」的歌謠:蓋因這時候已過了雨水節,人們盼雨了。龍不行來雨不施,引龍回為的是引回一場春雨來。做過了引龍回的儀式,喜歡吃餅的就搬出黍面棗糕,摻和著攤成薄薄的煎餅,名日龍鱗餅;喜歡吃面的,都去食鋪裡買回用隱繪龍形彩紙包紮的大興縣的油掛麵,謂之龍鬚麵。這一天,無論是宮中還是百姓人家,女紅一律停止,怕的是飛針引線不小心紮傷了龍眼睛。也就是這一天,各家嚴嚴實實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開窖口放些子暖風進去催其復蘇。總之,一到這一天,京師人家從心裡頭就感到久違的春天已是跨進了門檻兒。 其實,這時候的地氣還薄,雄偉的燕山山脈雖然阻擋了關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過了黃河之後,也遭到了無盡凍雲的頑強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場上的馬開始尥蹶子了,它們煩躁地躍過埒牆,發出噅噅的叫聲。對騍馬來說,這雄壯的嘶鳴有著多大的誘惑啊!原野上蒿草叢中,到處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們在酣暢淋漓地交媾。頂著漂亮的大紅冠子的公雞,也常常一抖翅兒跳到樹上,伸著脖子高瞻遠矚,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飛身而下,以嫺熟的身技逮著一隻小母雞旁若無人的撒野……這一幅幅自然的「春宮圖」,使遼闊的北國陡然間充滿盎然的生氣。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潤了,絆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綠,水畔的垂楊,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兒…… 京城裡頭,高高低低滿滿囤囤塞滿了磚頭房子,看春景兒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戶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場上玩起打柭柭的遊戲。這柭柭的形同棗核兒,用二寸長的硬木製成。放在地上以棒擊之,第一棒把柭柭擊起來,第二棒跟上去把飛轉的柭柭淩空擊遠。小孩兒們玩這個遊戲,以擊遠者為勝。京師民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芽兒,打柭兒。」眼下正在楊柳發芽兒的早春二月,滿京城都活躍著打祓兒的孩子。這些黃髻小兒的歡呼雀躍,更是把人們尋春探勝的心情撩撥了起來。 街上到處都是踏青的人們,若是出城,四郊有多處勝景可供留連,可是城裡頭,人們尋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刹海。 大隆福寺位於城東四牌樓北一條胡同內,這胡同就叫大隆福寺胡同。這座氣勢雄偉的大廟由明朝第六個皇帝景宗敕建,成於景泰四年。寺內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殿,右首是轉輪殿,中間經過毗盧殿,至第五層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欄乃景皇帝盡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內禦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繪有八部天龍華藏界具,旋窗繞櫳盡是西域氣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內一大勝景。京城寺廟很多,但惟有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興隆寺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 信佛的皇上偶爾出來敬香,就到這兩所寺廟。因這一層,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極旺,而且寺前的廟市也是京城裡頭規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廟前廣場到處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貨,此處廟市最吸引人的多是舊書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漢鏡等古董。到後來,這裡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開張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等;還有眾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鵑、天竹、虎刺、紫薇、珠蘭等等,在這花市裡是應有盡有。京城一幫蒔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納四季於一室,然後又都搬到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來,讓眾多前來賞春的遊人大飽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廟會花市如期開張,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鬧哄哄一片。剛過巳牌,只見張居正乘坐的小轎在大隆福寺的胡同口兒停了下來,他剛撩開轎簾兒走出來。突然看到一團黑影飛來,連忙一閃,只見那團黑影噗地一聲打在轎簾上,深藍絨布給活生生穿了一個洞。張居正返身一看,從轎子裡拾起一隻棗樹做成的柭柭來。這時,早有一個年輕轎夫疾跑過去像拎小雞似地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嘴中還惡狠狠罵道: 「混帳小畜牲,你這一祓兒,差點要了咱老爺的命,快跪下賠罪。」 說著把小孩從地上一摜,小孩嚇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居正俯身把孩子牽起來,拿著木祓兒和顏悅色問道:「娃兒,這木拔兒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著點點頭。張居正把木柭兒還給他,說道:「這兒人多,你換個地方玩吧,倘若把人擊傷,豈不闖出禍來,去吧。」 小孩拿了木柭兒,也顧不得道謝,一溜煙跑了。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張居正會心一笑,對轎夫說:「孩子天真無邪,你不要嚇唬他們。」 轎夫縮手縮腳,紅著臉答道:「是,老爺。」 主僕二人正議論著,忽見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人一邊朝這兒擠一邊喊道: 「張閣……啊,張老爺,寺中有請。」 喊話兒的人叫萬和,本是李太后身邊的隨堂太監,眼下也是頭戴方角巾,著一身青布道袍,喬裝成一副夥計模樣。 萬和領著張居正走完數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門前的大廣場。此時廣場上鱗次櫛比的盡是堆滿琳琅貨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處處爭奇鬥豔花枝招展。廣場上遊客摩肩接踵,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裡頭夾雜了不少人既不買花也不采勝,而是專朝人堆兒裡紮,看管那些形跡可疑的浮浪子弟。張居正一看就知道,這都是東廠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雖然不驚動官府,東廠的保衛是斷不可少的。因想著李太后,張居正也無心瀏覽花市,勾著頭逕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門走去。忽然,領路的萬和停了腳步兒,捅了捅張居正,朝挨著山門的一排花架呶了呶嘴,張居正朝那廂望去,不免心下一驚,只見李太后在馮保等幾個太監的陪侍下,正興致勃勃地看著盆花呢。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天鵝絨長裙。天鵝絨分為冬夏二種,夏絨雨淋不濕,稱為雨緞,比之冬絨更為貴重。由於國內天鵝絨少,加之天鵝絨制法特別,所以價格昂貴。一般大富大貴人家,能穿上一件廣東產天鵝絨的衣裙也算是鳳毛麟角了。而李太后這一襲天鵝絨長裙,不但是雨緞,且產自倭國。因為海禁,本朝與倭國並無正常貿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產,都是一些鋌而走險的海盜從東南洋面上販私得來,所以價格越發地昂貴。李太后這身面料,便是內廷尚衣監從七彩霞老闆郝一標手中購得,一匹天鵝絨競值四十兩黃金。李太后穿著這身天鵝絨長裙,外頭又套了一件產自哈烈國的蔥綠色瑣袱斗篷,頭上高挽的髮髻,斜插了三兩支翡翠鬧蛾兒。這身雍容華貴的打扮,越發襯得她一張臉龐白如凝脂。再加上她這身衣服都在熏籠裡用蘭香熏過,一陣微風 吹過,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飄散開來,聞者難免不怦然心動想入非非。 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后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后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 「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別,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海碗,花瓣細長細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盡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讚歎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 「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字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 「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來問。 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麼多。」 「五兩?」馮保一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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