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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是。」

  馮保答應一聲退出。他剛出門,李太后就從繡榻上拉起兒子,柔聲說道:

  「鈞兒,跟娘去聽聽張九郎的口戲,看他那一曲《虎嘯叢林》,究竟如何一個演法。」

  一連幾天,由於蔡啟方和莫文隆的兩道摺子,京城各大衙門又都處在興奮與騷動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須半日就得批復。可是這兩道摺子送進去三天,卻也不見發至內閣擬票。如此「留中」之舉,就讓百官們生出許多臆測。首輔張居正對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內召見了戶部、兵部、刑部以及太僕寺的十幾名官員,談的都是各項賦稅收支、漕運多寡、南方鹽務以及北方邊境茶馬交易等財政要務——這些調查摸底,原是要為他即將推行的財政改革獲取第一手資料。相比之下,石缸胡同中的朱衡府邸卻要熱鬧得多。兩道急折送進大內的第二天,朱衡申請致仕的摺子也遞了進去。皆因他當面聽到皇上派太監到內閣所宣的諭旨,競顛倒黑白說他不顧大臣體面跑到左掖門鬧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況朱衡是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硬氣漢子,當時就氣得暈死,醒來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鐵下心來要辭官歸裡。他的這個舉動,引起了京官們的普遍同情,不論是門生故舊,還是平日間有些過從的僚屬,都一撥一撥前往登門探望,略抒憤懣體恤之情。在公眾場合不便言談只能腹誹之事,在這裡盡可宣洩,比如說罵一罵閹黨,指桑駡槐譏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類,總之是千個羅漢千張嘴,說得老朱衡五神迷亂,身子越來越虛弱。

  再說馮保這一頭,這幾日也急得像只沒腳的蟹子,坐在那裡見誰都想鉗一口。那日下午從東暖閣出來,回到司禮監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聽都察院的監察禦史蔡啟方是何方神聖。很快他就得到密報:這位蔡啟方不單是朱衡的同鄉,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員後頭,競牽著高拱與朱衡兩大人物。這就讓馮保想到了「床頭一籮穀,自有人來哭」那句俗話,心想這還是高拱的陰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啟方捉到東廠生剮了他。他又打聽到,這位蔡啟方耿直敢言,在同儕中有些影響。按理說,這樣的官員在張居正手上例當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卻沒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窩到現在。把這些情報一歸納,馮保就斷定這兩道摺子的事兒與張居正無關。但如何了結這件事,他卻想聽聽張居正的意見。在此風頭上,兩人見面不大合適。他便喊來心腹徐爵耳語一番,讓他去找張居正的管家游七溝通。

  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轎子,盡覓黑道兒鬼鬼祟祟進了張居正府邸所在的燈市口紗帽胡同。轎子並沒有在張府門口停下來,而是又往裡抬了約摸百十丈遠,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門口歇下。這所院子緊挨著張府高大的院牆,一看就知道翻新過,黑漆漆的大門油得發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銅門環,聽得裡頭有人出來,開門的卻是遊七。卻說游七跟隨著張居正來到京城這麼多年,一直住在張府,去年取得張居正的同意,才把緊挨著張府的這座四合院買了下來,修葺一新後就合家搬進來住。原來這四合院的後牆便是張府前廳騎馬樓下的甬道,遊七搬進來後,在這後牆上開了個門直通張府,如此一來,倒也兩不誤事。

  徐爵夜中來訪,原是先派人來知會過,因此遊七並不感到吃驚,他把徐爵迎進南廂房客廳。吩咐在家支差的一個僮役去把徐爵的轎夫安排到門廳裡吃茶。自隆慶六年後,徐爵與遊七過從甚密,不僅一起得過賄銀糶過倉,還一起吃過花酒嫖過娼,算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問道:

  「老游,首輔大人今晚回家了嗎?」

  「回來了,正在廳堂裡會客呢。」游七一邊為徐爵沏茶一邊答道。

  「啊,他今晚上沒去積香廬?」

  「沒去,」看著徐爵淫邪的目光,遊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當藥吃,不能當飯吃。」

  「喲,老游開化了,說出的話都是經驗之談,」徐爵齜牙一笑,擠著眼謔道,「聽說你仿效你家老爺,也準備迎娶一位如夫人?」

  「誰說的?」遊七緊張起來。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再說,這種事兒又有什麼值得瞞的?」徐爵見遊七還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說,「你前天是不是領著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綢緞店裡去了?聽郝一標說,你一口氣為那小娘子選了一二十種布料。」

  「是有這回事,」見抵賴不過,遊七只得認帳,「這老郝,也真是嘴巴長。」

  「那小娘子是誰?」

  「是戶科給事中劉炫的姨妹。」

  「喲,還是個官眷,你老遊有福氣,娶過來了嗎?」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還有個把月,到時候咱來討杯喜酒吃,」徐爵說著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歎道,「你們主僕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爺。」

  「你家老爺怎麼了?」

  「那兩道摺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還問我怎麼了?」徐爵長歎一聲,「咱家老爺,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織造局用銀額度,是他想辦的第一件事,誰知一伸頭就撞上一枚大鐵釘。」

  遊七摸了摸腮幫上的朱砂痣,避實就虛問道:「蔡啟方的那道摺子,你老徐怎麼看?」

  「咱家老爺最頭痛的,就是這道摺子。」

  「馮公公頭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應該頭痛啊,你應該高興才是。」

  「咱為何要高興?」徐爵一愣。

  游七把頭伸過去,壓低聲音說:「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慣吳和麼?何不借此機會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聲。,且說這吳和自當上內官監掌印,特別是拜了馮保作乾爹後,在大內一萬多名太監裡頭,已是身價陡長成了不可一世的顯赫人物。這小子也不大會做人,不單在一應貂璫面前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現出優越感。徐爵本是個鼻子冒斜氣眼睛能打諢的角色,哪裡容得這等暴發戶在他跟前擺譜,他不止一次在遊七面前發牢騷,怪馮保把吳和寵壞了,並咬牙切齒地說:「遲早咱得把這個扯白吊謊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為知道這些內因,遊七才敢出這個主意,見徐爵不吭聲,遊七又激將:

  「怎麼,老兄不敢?」

  徐爵搖搖頭,一副無奈的神氣:「不是不敢,只慮著這小子是咱老爺的乾兒子,怕咱老爺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講給馮公公聽嘛,」遊七加緊攛掇,「吳和這小子是個買幹魚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著他只會壞事。」

  「這倒也是,咱回去勸勸老爺,讓他丟卒保車。」

  「這是上乘之策,如果馮公公親手處置了吳和,外頭這些官員的口,還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覺得這主意不錯,心中忖道:「你遊七滿腦子油鹽醬醋,哪有這靈性的腦袋?這肯定是首輔大人的主意,只不過是借你的口說出罷了。」也不詳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爺已打探鑿實,蔡啟方是高拱餘孽,他這次跳出來為朱衡叫屈,不能讓他得逞,朱衡這老屎橛子上摺子申請致仕,咱家老爺讓我來轉達李太后的意思,還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爺轉達。」

  兩人又嘰嘰咕咕密談一陣子,徐爵這才告辭打道回到馮保府中。

  馮保尚未入睡,一個人獨自在書房隔壁的琴房中撫琴,旁邊站著個叉角琴童,案幾上點了一支藏香,屋子裡淡淡的異香浮漾。馮保正在彈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雖看見徐爵輕手輕腳進來,卻並不急著搭理,而是全神貫注彈著曲子。創作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個寒暑,期間他經歷了改朝換代的風風雨雨,自己也由秉筆太監躍升為赫赫內相。但是,在這位成功者的內心深處,無論什麼時候,都還藏了一份揮之不去的抑鬱,畢竟在大內多年,勝殘去殺的事見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盡人間富貴,也是恐懼多於喜悅。

  隆慶六年夏,在得到司禮監掌印職位的當天,他回到府中揮筆寫下了「得馬者未必為喜,失馬者未必為憂」十四個大字。他的這間琴室的左右牆上,掛了兩幅字畫,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圖》,還有一幅即是他自己書就的這張條幅。正是這種潛藏心底的憂患,使他萌動了創作《古寺寒泉》的靈感。三年來,他一直琢磨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音未穩,於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間,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後定譜。暮鼓晨鐘伴隨著忽明忽暗的泉聲,淒涼與枯索暗示生命的無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裡,馮保吩咐門下摒棄所有訪客,坐到這琴室中,焚香磬祝,又彈起了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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