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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你學學喜鵲叫。」

  話音一落,只見張九郎已嘬起嘴。頓時,養德齋裡便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喜鵲聲。

  一直靜聽談話的陳皇后這時插嘴問道:「張九郎,你會學小女子唱曲兒麼?」

  「回太后娘娘,這個簡單。」

  「你唱一段來聽聽。」

  「不知太后娘娘要聽哪一段?」

  「隨你唱,要好聽的。」

  「小的遵命。」張九郎稍一斟酌,說道,「小的就用蘇州話唱一支南曲,叫《嫁窮夫》,不知太后願意聽否。」

  「好的,就唱這一曲。」

  得了陳太后的首肯,張九郎便打開那把大摺扇遮住臉,先聽得一陣三弦撥弄聲,接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用吳儂軟語唱了起來:

  奴奴薄命嫁窮夫,
  明日端陽件件無。
  家家都飲雄黃酒。
  惟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來不怨婆,
  不怨爹娘錯配夫。
  只因奴,八個字內安排定,
  罰奴今世嫁貧夫。
  可恨冤家無道理,
  終日吃酒賭錢去遊湖。
  仔細思量無了局,
  倒不如削髮作尼姑。
  長齋一口把彌陀念,
  修得來生嫁個好丈夫。

  卻說這南調起源于蘇松地區,到後來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紳人家的堂會,也常請專唱南曲的絲竹班子。這曲《嫁窮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會哼它。張九郎選了這支曲子來唱,原也是想通過大家耳熟能詳的曲子來體現自己口戲的絕技。應該說,他的這點心機沒有白費。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訴時,在場的人都產生了幻覺——她們忘記了這是一位長著山羊鬍子的老頭子的唱口,直當是堂會上的裙釵名角兒。這也難怪她們,那唱聲實在是甜美傳神:玉磬一般的音質,讓你陶醉于江南佳麗的哀婉;銅鈴一樣的嗓子,讓你感受到千嬌百媚的秋波……一曲終了,養德齋裡仍悄沒聲息,大家還沉浸在歌曲中沒有醒過神來。

  「好像啊!」

  不知是誰大聲冒了一句,屋子裡這才熱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稱讚張九郎的「女聲」惟妙惟肖。容兒是蘇州人,李太后便問她:

  「容兒,這張九郎學的蘇州話,像不像?」

  「像,」容兒興奮得臉上泛起紅潮,「若不是眼見為實,我真不相信這是個男人唱的。」

  經過這兩段表演,李太后對眼前這個張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壓軸戲《虎嘯叢林》,忽見大門被推開,小皇上身邊的侍應孫海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直奔到繡榻前跪下稟道:

  「啟稟李太后,萬歲爺讓奴才前來請您過去。」

  「何事?」李太后問。

  「通政司派人送來兩道急折,都加蓋了十萬火急的關防。」

  「啊,有這等事。姐姐,你們在這裡繼續聽張九郎的口戲,咱去去就來。」

  李太后說罷,便帶著馮保出了養德齋,由孫海領著穿過月華門來到東暖閣。一進屋,只見朱翊鈞站在書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后去養德齋聽口戲,卻把朱翊鈞留在東暖閣中溫書。大凡宮內的娛樂活動,她總是有選擇地讓朱翊鈞參加,能夠不去的儘量不去,她是怕孩子的心玩野了收不攏。朱翊鈞年紀小,對聽曲兒看大戲之類的娛事不感興趣,因此也樂得耍單,暫離母后的管束,與孫海客用一幫小太監玩自己高興的事。剛才,他正在東暖閣外抖空竹,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急匆匆送過來兩道摺子,說是要作速閱處,朱翊鈞拿不定主意,便派孫海去把母后喊了進來。

  「什麼摺子?」李太后一進屋就問。

  「在這裡呢。」朱翊鈞指了指書案。

  李太後坐到繡榻上,讓馮保打開折匣,兩道摺子躺在裡面尚未開封。上面都蓋了通政司的緊急關防。按公文處理規矩,凡加急文書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併送至司禮監,而是隨到隨呈不得耽擱。馮保取出奏摺拆封,只見題簽上標有《懇請懲處中官吳和詐傳聖旨疏》,《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打開正文一看,前一道疏為都察院監察禦史蔡啟方所擬,後一道疏則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麼摺子?」李太后問。

  馮保硬著頭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臉色一灰,望瞭望小皇上,說道:

  「先念那道詐傳聖旨疏。」

  馮保只看這疏名,就知道摺子裡頭說些什麼。這事兒與他有關,也不知摺子裡頭是否對他有所指涉,因此心裡頭忐忑不安,卻又不得不念,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問:

  「詐傳聖旨,把朱衡老頭子騙到左掖門,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吳和的主意?」

  一聽這咄咄逼人的口氣,馮保立即就強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潑辣,幸好摺子中沒有涉及他,於是趕緊申明:

  「老奴怎麼可能出這等餿主意,依咱看,吳和也不一定會出,蔡啟方可能是捕風捉影誣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摺子拿過去翻了翻,狐疑地問:「大伴,你前天不是說,是朱衡到左掖門前鬧事麼?怎麼是騙來的?」

  「吳和就這麼稟報上來,奴才是聽了他的。」馮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鈞又問:「吳和為何要整治朱衡?」

  馮保覷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說要對朱衡薄加懲戒,奴才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氣,便在吳和面前,把朱衡數落了幾句。」

  「吳和就詐傳聖旨是不是?」李太后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后看出馮保有心袒護吳和,嘴裡便放起了連珠炮:「咱說對朱衡薄加懲戒,那是一時氣話,又沒有傳旨出去,你就當了真?如今弄出事兒來,外頭文臣們還不知怎麼議論咱娘兒兩個呢?朱衡是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強喝水?詐傳聖旨是不是吳和幹的,你要趕快調查。」

  「是,是。」馮保喏喏連聲。

  「還有,」李太后頓了頓,又道,「咱聽說這個吳和還做下了爛汙事,他在宮中找了個宮女作對食兒,你知道嗎?」

  「奴才聽說過,前天還罵了他。」

  「光罵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認真聽著談話的兒子,忽然口氣更嚴厲了,「大內宮廷,無論哪一方面,都應成為天下楷模,豈能成為藏汙納垢的場所。」

  馮保心裡明白李太后這幾句話是說給小皇上聽的,但這教訓的口氣同樣讓他感到緊張。這時候,李太后又讓他把第二道摺子——莫文隆的《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這道摺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內閣與張居正的談話內容,揭露了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如何欺淩小民中飽私囊的種種劣跡,其中有這樣一段:

  造作龍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曆九帝而無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憂慮。
  此中之弊,誠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價,宜從新核實,織造局之提調,亦應重新規制。
  此中要務,實為杜絕中官冒瀆,擅作威福盤剝地方……

  這道摺子讀完,東暖閣一片寂靜,仿佛空氣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問:

  「一件龍衣的工價銀,懸殊競這樣大?」

  馮保在讀這份摺子時,儘管不像讀第一道摺子時那麼緊張,卻也深感沮喪。畢竟,他還想通過杭州織造局大撈一把,誰知這個並無鬥士之名的莫文隆,卻也跳出來當了一頭咬蟲。所以,李太后一問,他就趕緊答道:

  「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話不足信。」

  「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問。

  「一件龍衣製造的工價銀,除了莫文隆所說的衣料價,還有珠寶這一項,龍衣上綴著的珍珠瑪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羅,價格昂貴,衣料價比之珠寶價來,不過十分之一二。」

  「啊,是這樣。」

  聽了馮保的解釋,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慮並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對馮保這個「當事人」,一時還不能說得太多,便又試探地問:

  「這兩道摺子同時都作十萬火急處理,看來幕後有人指使,這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朱衡?」馮保小聲回道。

  李太后沒有接腔。這時,只見容兒跑了過來,在李太后面前福了一福,說道:

  「啟稟太后,陳皇后讓奴婢過來問問,您還去不去養德齋聽口戲了。」

  「去,怎麼不去呢?」李太后說著,指了指馮保,又道,「馮公公你就不用過去了,吳和的事,你先去調查,人家送來的是急折,咱們就不能慢吞吞地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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