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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六回 聽口戲外廷傳劾折撫瑤琴黠僕獻鴆謀

  乾清宮後牆下的左披簷,又名養德齋。隆慶皇帝在時,這養德齋是他讀閒書並與宮娥采女戲耍拉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帶著小皇上住進乾清宮後,便把養德齋重新佈置了一番,把隆慶皇帝嗜好的脂粉氣除得乾淨,而換上了一色的蘇樣桌椅——這是李太后聽了容兒的建議——精精巧巧的都是閨中物。從此,這裡成了李太后私下會見官紳女眷的場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禮佛淨手抄經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看戲聽曲兒。若看大戲,就去坤甯宮後頭的遊藝齋,若只是三兩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這養德齋裡。

  這天下午剛過未時,只見李太后在容兒等一應侍女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西邊的月華門,嫋嫋娜娜走進了養德齋。說是齋,其實也是一間弘敞的廳堂,三二十人坐進去也不見擁擠。南牆下安放的正座。兩乘黃花梨的透雕繡榻,既可坐也可臥,上面卻鋪了錦黃緞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后進了齋門後,落座時卻把她慣常坐的左邊的繡榻讓了出來。宮裡的習慣同外頭一樣,以左為貴。負責安排照應的容兒知道,這左邊的繡榻,是留給陳太后的。

  李太后剛坐定,就聽得門口喧鬧有落轎的聲音,便知是陳太后到了。自萬曆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后身價陡長,無論宮內宮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對陳皇后——這位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后,她一如既往虛心善待禮敬有加。每逢看戲聽曲兒等樂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陳太后從慈慶宮中請出來。說話問,陳太后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已是步款輕輕進得門來。容兒趕緊迎上去請她到左邊繡榻安座,陳太后站在繡榻前,對笑吟吟望著她的李太后說:

  「你總是講禮,讓我坐這位子,心裡不安。」

  「你是姐姐,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讓咱這當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陳太后聽了李太后這親親熱熱的體己話兒,心裡湧過一股暖流,她因身體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慶宮,但對於李太后的邀請,她卻是有請必到。兩人坐定,陳太后問:

  「妹子,今兒個聽的什麼曲兒?」

  「不是曲兒,是口戲。」

  「口戲?」

  「對,口戲!」李太后見陳太后渾然不懂,便有意賣關子,笑道,「這口戲也忒耍,姐姐待會兒看過便知。」

  李太后說著朝容兒一努嘴,容兒知會意思便出門,少頃又回來,身後跟著馮保,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瘦巴巴的,看樣子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鴉青色的紆絲衲襖,手上提著個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閃閃跌跌,原來是個跛子。

  馮保走到繡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啟稟兩位太后,這位就是張九郎,京城裡有名的口戲大王。」

  乾巴老頭早撲地跪了下去,顫聲奏道:「賤民張九郎,叩見兩位太后娘娘。」

  李太后睨著張九郎蔫不拉幾的樣子,心想:「這倒是個燒火不冒煙的楊樹蔸子,有什麼能耐?」抿嘴兒一笑,問道:「看你這把年紀,早就該稱爺了,怎地還叫郎?」

  張九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眼睛瞄著磚縫兒答道:「啟稟太后,張九郎是咱的藝名。」

  「藝名?你攢了多少藝?」

  「就一種,口戲。」

  「好,咱們今天就想聽聽你的口戲。」

  這時,早有兩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風上來,在太后面前約一丈遠的地方支定。屏風裡放了一隻木桌,一隻凳兒。張九郎被引領到凳兒上坐定,他解開青布包袱,從中拿出一隻驚堂木,一把扇子。隔著屏風,張九郎因見不著兩位皇太后,也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高聲問道:

  「不知太后娘娘想聽什麼段子?」

  屏風這邊,李太后問:「你有哪些段子?」

  張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給了火者,火者轉過屏風雙手遞給李太后。李太后打開摺扇,只見上頭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一二十個戲名,什麼《百鳥投林》、《雨打芭蕉》、《縣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舉。擺在頭一名的,叫《虎嘯叢林》,李太后生肖屬虎,便想點這一折,但又想聽聽《縣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對火者說道:

  「你去告訴他,先演《縣令升堂》,接下來就演那個《虎嘯叢林》。」

  不用火者告訴,張九郎隔著屏風已聽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熱茶,閉上眼睛在那裡醞釀情緒。

  養德齋裡這時已是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兩位皇太后盯著屏風出神,擺在面前的茶水糕點動也不動。一應隨侍包括馮保容兒也都覓凳兒坐下,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

  忽然,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得兩扇厚重的大門被人軋軋地推開。眾人一齊朝門口看去,這養德齋的大門卻是關得嚴絲合縫,大傢伙兒這才明白,是張九郎的口戲開場了。接下來,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大門口忽聽得一聲脆響,分明是掌了銅墊的皂靴磕在石門檻上。一個趔趄——皂靴跳地的聲音十分清晰。這中間有瞬間的空白,想是那差點摔跟頭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接著便聽到他扯著嗓子大卻昌喏:「升——堂——」餘音嫋嫋傳得極遠,其間夾雜了斷斷續續的馬蹄聲,鳥雀從枝頭驚起的撲棱棱的鼓翼聲。一大片踢踢遝遝的腳步聲,一隻小碗被踩碎的聲音,一隻公雞撒翅兒逃竄時咯咯咯的叫喚聲。這當兒,又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聲音激越,厚重——在這神聖的炮聲中,所有的聲音都化為烏有……頃刻,又聽得一道小門吱兒一聲開了,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了「橐、橐、橐」的聲音。

  這腳步慢慢挪了過來,愈來愈響。又聽得椅子搬動聲,輕微的咳嗽聲。屁股落座聲,茶杯擱桌聲,紙在翻動的聲音——想必是縣太爺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的翻閱卷宗文牘。大堂裡靜裡出奇,突然,只聽得「咕——」的一聲,下邊廂不知誰打了一個響屁。翻紙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略帶痰響的沙喉嚨問道:「什麼響,給本官拿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齇鼻子,回道:「啟稟縣太爺,拿不著。」啪地一聲驚堂木響,縣太爺惱了,喝問:「爾等皂役,如何作弊蒙混本官,定要給我拿來!」一陣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聲,其中有腳步聲飛跑而去又飛跑而回,一片喘息聲中,只聽得那齇鼻子說:「啟稟老爺,剛才弄那響聲的正犯已逃走,現只拿得家屬在此。」縣太爺咳出一口痰,說道:「把家屬拿來,讓本官一看。」齇鼻子答:「恐汙了大人的手。」縣太爺問:「是什麼?」齇鼻子答:「屎!」話音才落,便是一陣哄笑——這哄笑不再是張九郎的口戲,而是養德齋中的所有聽眾,上至兩位皇太后下至小火者一起發出的。

  從未聽過口戲的陳太后,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折惟妙唯肖活靈活現的縣太爺升堂戲,竟是張九郎一張嘴「演」出來的。她看到屋子裡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想著那滑稽可笑的對話,也是忍俊不住,笑得直抹眼淚。笑夠了,她又狐疑地問已是笑得岔氣的李太后:

  「妹子,這張九郎真的是一個人,沒人幫腔?」

  「你問他。」李太后一手捶著胸口,一手指著馮保。

  「啟稟陳太后,這張九郎就是一個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著。」

  馮保說著,命小火者撤去屏風,只見張九郎屁股離了凳兒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只有一方驚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后被逗得了心情大好,吩咐馮保給張九郎賜座,又賞了他一碟禦膳房的饌點——幾塊用棗泥製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張九郎謝了,拈了一塊兒受用。

  「張九郎,你這一張嘴,怎地可以同時做出幾種聲音來?」李太后問。

  「小的學來的。」

  別看張九郎身懷絕技,一旦與太後面對面,他的氣性就癱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點,誰知出口的話卻乾巴巴的。

  「怎麼學的,有沒有師承?」李太后又問。

  「有,」張九郎拘謹回答,「小的小時候是個淘氣鬼,一次上樹掏鳥窩踩失了腳,跌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就成了殘廢。俺爹一見我就愁眉苦臉的,怕我長大了養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贅。一日,我去城隍廟集市上逛,看到一個老乞丐在演口戲,學驢叫馬叫,倒像是真的來了一群驢馬,俺便跟著他,在外雲遊了好多年。」

  「古話說得不差,家有金山銀山,不如薄藝防身。」李太后忽然對張九郎產生了同情,問道,「你學得這門絕技,能養家糊口嗎?」

  「能,」張九郎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京城大戶人家多,隔三岔五就有人請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會賞小的幾兩銀子。」

  「唔,」李太后點點頭,又問,「你什麼聲音都能學嗎?」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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