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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這麼重要的事情,賈水兒怎麼可能告訴劉炫?」

  「這個我沒有細問,但這大的事,劉炫決計不敢亂說。」說到這裡,李義河咧嘴一笑,用嘲諷的口氣說道,「這劉炫是個人精,他說,若是中官把他騙到左掖門,他保證凍不著。」

  「是嗎?」張居正心不在焉應了一句。

  李義河坐在那兒已是喝幹了兩壺茶水,這會兒又讓侍應續滿一壺,咕了幾口,接著說道:

  「劉炫是工科給事中,工部尚書出了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問明朱衡去左掖門走得太急,只穿了絲棉襖子,這哪兒能抗北風啊。他說,他從小就知道,禦寒得穿獸皮襖子。而且,獸皮也有分別,若是羊羔兒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襖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過於四更五更,若想抗過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襖子。一聽這席話,就知道劉炫是官宦人家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難。朱衡雖然貴為大司空,平常卻節儉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襖子,得五六十兩銀子,他哪裡捨得……」

  李義河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卻發現張居正根本沒有聽他的。而是悶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想心事,也就把話頭打住。屋子裡靜默了一會兒,侍應又提著銚子推門進來續水,帶進一陣風來,吹得宮燈略略有些晃動,搖曳的燈光讓張居正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袋,問李義河:

  「你怎麼不說了?」

  「你不聽,我說它幹嘛。」李義河回道。

  張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說道:「不穀方才在想,這劉炫獲得的情報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處置,尚須三思而行,你方才說,劉炫已去過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賈水兒的話告訴了朱衡?」

  「沒有,」李義河打了一個茶嗝,舔了舔嘴唇說道,「劉炫一心想寫摺子製造轟動,哪會先泄了這天大的機密!」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自言自語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幼滋兄,劉炫找你討見識,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裡找我討見識,」李義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過我探探你首輔大人的口氣。」

  張居正的眼神裡又恢復了那種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著李義河,一本正經地說:

  「事關重大,不穀想先聽聽老兄的高見。」

  「我嘛,」李義河略頓了頓,爽然答道,「我支持劉炫寫這道摺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閹黨無視朝廷綱紀,詐傳聖旨,將大臣體面視如敝屣,此風不殺,萬歷朝就開了危險先例。長此下去,閹黨亂政,我輩士人豈不淪為刀俎下之魚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講過,自今年始,要推行財政改革。這財政改革無非兩條,一是開源,二是節流。內廷繞過工部申請杭州織造局用銀,競高達八十萬兩,這不但沒有節流,反而是獅子大開口。如果不向皇上說明事體取消增額,你的財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義河說話如竹筒倒豆子,張居正聽罷搖搖頭,回道:「詐傳聖旨與杭州織造銀是兩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麼是兩回事?」李義河據理力爭,「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撓織造局用銀增額一事得罪了馮保,閹黨們怎麼會出此毒招整他。」

  見李義河振振有詞,除了激憤卻沒有獨立見解,張居正便拿話「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場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還像那些青年士子,說話意氣用事。」

  李義河一時揣摩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咕噥道:「意氣用事也並非全是壞事,人心中存一點意氣,才不至於失了讀書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舉棋不定,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什麼難言之隱?」

  「你是怕得罪馮保。」李義河口無遮攔,語重心長勸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當了首輔。不過,有句話我還得勸你,對閹黨不能一味遷就。高拱千不是萬不是,但是對閹制約有方,決不姑息養奸,就這一點,足可讓人稱道,比之人家高鬍子,你叔大就軟了一些,難怪有人說,對各衙門官員,你是霹靂手段,對內廷太監,你是菩薩心腸。這一次左掖門事件,你若再態度暖昧,不理直氣壯站出來為朱衡說話,士林中人就會背地裡罵你是軟骨頭,授人以柄的事情,千萬做不得啊!」

  張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義河,卻沒想到招來李義河一通議論,反被他搶白一番。在京城裡,能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的人,除了李義河,斷沒有第二個。這位威權自重的首輔平常聽慣了順耳的話,現在當面被人數落,他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譏誚地評了一句:

  「幼滋兄這一番話,聽來真如轟雷貫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話說得過火,心生悔意正思補救,便腆著臉回道:

  「我是個直腸子,話說得難聽,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這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居正隨口謔道,想了想,又說,「你剛才的指責,並不是沒有道理。歷朝歷代,宮府之間,不可能不生齟齬。宮府之強弱,原也因人而異。高拱柄國期間,千方百計限制閹党權力,向隆慶皇帝推舉孟沖這個草包擔任司禮監掌印,事情就要好辦得多。馮保則不同,他為人幹練工於心計,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擺開架式與他爭鬥,就算你用盡心力,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說,誰是這個漁翁呢?」

  「高拱。」李義河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長籲一口氣,歎道:「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目下形勢,偌大中國之內,能取代不谷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內閣輔臣,他已是兩進兩出。不穀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創造機會而三登堂奧了。」

  「這倒也是,」李義河頷首稱是,但仍不免擔心言道:「小人懷利,君子懷憂,叔大的擔心也不是多餘。但若與閹黨沆瀣一氣,亦終非人臣之正途。」

  「說得好,」張居正擊節贊道,「但要記住,三軍奪帥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對馮保,只能施以羈縻之法,一方面要籠絡他,另一方面,還得牽制他。」

  「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樂趣嘛,不然,老子為何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呢。」

  張居正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李義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張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討論這些「玄學」,只抄直問:

  「依叔大的意見,這劉炫的摺子,是可以寫的了?」

  「摺子要寫,但劉炫不能寫。」

  李義河一愣,脫口問道:「為何劉炫不能寫?」

  「劉炫是不谷的門生,他的彈劾摺子一上,馮保就會知道,他的幕後支持者,就是我張居正。」

  「啊,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李義河一拍腦門子,埋怨自己愚鈍,又問,「那,誰來寫這道摺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門生遍天下,師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門生都想替他討公道呢。」

  「對呀,讓朱衡與馮保大鬥三百回合,既殺馮保的驕橫,自家又不會損兵折將,這一鷸一蚌爭鬥起來,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張居正撚著長須,笑吟吟說道,「得利的漁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義河大惑不解,「怎麼會是我?」

  張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內閣,提出要致仕回家,這場鬥爭之結局,他也只能是告老還鄉了,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不谷擬向皇上推薦,由你來繼任。」

  「我?」李義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儘管他早就埋怨張居正沒有照顧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問了一句傻話,「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薦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會答應麼?」

  「決定權在李太后,只要馮保不從中作梗殺橫槍,這事兒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個人把風放出去,讓朱衡的門生儘快寫出彈劾摺子送呈皇上,而且千萬不要彈劾馮保。」

  「那彈劾誰呢?」

  「吳和。」

  「我聽說,這吳和是馮保的一隻看家狗,見了銀子像蒼蠅見了血。」

  「是啊,吳和名聲極壞,且在貂*裡頭不結人緣,如果告他詐傳聖旨,大多數貂*都會黃鶴樓上看翻船,持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馮保再喜歡他,為自身計,他也會丟卒保車。」

  「此舉甚好!」

  一番話談下來,李義河不得不佩服張居正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杞人憂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踱到窗前,但見園子裡一片清輝,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彎下弦月鑽出了天幕。他這才感到夜已深沉應該離去了,正說辭行,忽聽得樓上弦聲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來:

  一輪明月紗窗外,
  照入繡房來,
  玉人兒換了睡鞋,
  卸了濃妝,
  燈下早解了香羅帶。
  眼看著窗外、手托著香腮。
  睡眠遲,可意的人兒今何在?
  默默無言,癡癡呆呆,
  俏冤家,總有些不自在。
  你來了,鴛鴦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賣
  你不來,卻讓奴家把相思害……

  曲聲低下去了,接續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義河聽得癡了,回首一看,張居正不知何時也離了太師座,站在了他的身後,李義河望著他,大發感慨道:

  「叔大兄,這位玉娘真是可人兒啊,你看看,我在這裡多坐了一會兒,她就在樓上唱曲兒送客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樓上,頗為得意地說:「置身於帝王之鄉能屈能伸,遊戲於溫柔鄉中能進能出,方為大丈夫也。」

  「怎麼,你和玉娘是遊戲?」

  「是,不過不是人間遊戲,而是神仙遊戲。」

  「好,好,你現在去繼續你的神仙遊戲,我這就告辭。」

  說罷,李義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兒皮的大襖子,披著漸漸寒重的月色登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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