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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這種處置有違祖制,李學道受此淩辱,為何還要貶官三級?」呂調陽不服氣地嘟噥。

  「趟宦受寵,古今皆然。」張居正歎一口氣,繼續言道,「唐憲宗時,元稹出使四川,途中為住官驛事,與一位寵宦發生爭執,寵宦用馬鞭把元稹的臉擊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傳到京城,非但寵宦沒有處理,反而把元稹貶為士曹,一時間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書言『中使淩辱朝士,不問其罪,而朝士先貶,如此處置,恐自今而後,踏宦出宮愈亦橫暴,無複敢言者。』唐憲宗收了一大堆這樣的摺子,終是置若罔聞。」

  呂調陽與朱衡聽張居正這一席話,都咂摸不出味道來。他究竟是想嚴懲肇事者還是息事寧人忍讓為先?朱衡內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過話茬氣呼呼說道:「老夫自認倒黴,惹不起未必還躲不起?今日先來內閣照會,明日就給皇上遞摺子,辭官回家。」說罷站起身來,欲挪步離去。張居正趕緊過去又把虛弱的朱衡攙扶著坐下,好言勸道:

  「朱大人千萬別說氣話,不穀方才所言,絕沒有袒護*宦的意思。我輩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麼可能與胸無點墨的閹豎們沆瀣一氣?不穀之所以說了兩個例子,意欲說明宦官得寵,實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萬曆皇帝初嗣大統,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綱:怎麼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朱大人受此淩辱,不穀雖未在場,但感同身受。不過,內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處理,而是由內官監直接秉斷,不穀馬上派員同內官監交涉。」

  這一番撫慰的話,朱衡聽了心下稍安:呂調陽趁機問道:「朱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說;」朱衡抬了抬乾澀的眼皮。

  「這一個小小的左掖門守門官,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蹺。」

  「是的,」朱衡喉嚨裡一片痰響,費勁地說道,「事情發生後,我也仔細想過。開頭以為是路票問題,老夫這麼些年入宮覲見皇上,從不肯給閹豎們送什麼買路錢,我知道他們恨死我了。後又轉而一想,這是多年的事兒了,他們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門新任守門官王起向皇上奏討門外那五間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摺子攪了他的如意算盤,他因此懷恨在心,故選了這麼個惡劣天氣整治老夫。但是,一個多時辰前潘季訓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開了真正謎底。」

  「是何原因?」張居正問。

  「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申請八十萬兩用銀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種下禍根。」

  「啊,竟是為這件事?」張居正咬著腮幫骨略一沉思,說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摺發來內閣擬票,朱大人,你這道摺子寫得非常之好,不穀贊同你的建自……」

  他的話還未完,只見乾清宮一名傳旨太監已是一腳跨過了門檻。這太監並不認識朱衡,卻也不回避,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前來傳旨,聽說工部尚書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前鬧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講體面,究竟為何?望查實奏來。」

  這名太監乾巴巴地說完這幾句話,便轉身出門走了。被張居正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情緒才稍稍穩定的朱衡,頓時一下子傻了。張居正想著要撫慰幾句還來不及張口,只見朱衡兩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後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過了午時,張居正也無心思吃飯,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後,張居正一面命人飛速去請太醫,一面命人趕緊把朱衡背上轎抬回府中。新年上歲的,總不能讓一個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內閣。大約半下午時分,派到朱府的人才傳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過來,但還滿嘴囈語。太醫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離開。張居正這才心下稍安,立馬兒就感到疲乏,正說打個盹兒,又有司禮監內侍前來稟報,說是馮公公在文華殿恭默室等他,有幾件事情要商量。張居正讓姚曠揪條毛巾擦了把臉,便信步走了過去。

  天色還是陰沉沉的,老北風松一陣緊一陣吹得人心裡頭髮煩。內閣與恭默室並不很遠,走這短短一截子路,張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來,守值太監連忙挑簾兒躬身迎他進去,先到的馮保,也屁股離了靠椅站了起來。瞧著他笑吟吟說道:

  「張先生,這北風刀子似的,您出門,咋也不帶個護耳?」

  「就這幾步路,何必費事。」

  兩人寒暄著重新落座。春節歇衙半個月,如今開衙五天了,這前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兩人未曾謀面。乍一相見,免不了都做出親親熱熱的樣子互相說些吉利話兒。小內侍擺了茶點上來,張居正本來就有些餓,便撿了桃酥芝麻糕胡亂吃了幾塊。馮保看到張居正臉上約略有些倦容,便關切地說:

  「張先生,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

  張居正點點頭,把話引上正題:「是呀,朱衡今天暈倒在內閣,忙得我午飯也顧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馮保裝作什麼都不知,一副吃驚的樣子。張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戲,也不點破,只蹙緊眉頭說道:

  「朱衡跑來內閣告狀。」

  「告誰呀?」

  「告左掖門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傳聖旨。」

  「哦?」馮保陰笑著說,「原來是為這件事,左掖門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對我講了,說朱衡發神經,深更半夜跑來說是皇上要召見他,要王起開門。」

  馮保說得稀鬆,張居正聽了好不自在,便沉著臉說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沒有中官傳旨,他頂著北風跑到左掖門幹啥?」

  「是啊,老夫也這麼尋思。」馮保極力掩飾幸災樂禍的神情,譏道,「王起有王起的說法,這事兒,原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上午,傳旨太監來到內閣傳了皇上的旨意,說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鬧事,要僕查處此事。」

  「不單皇上,連太后在內,聽了此事都很生氣呢!」

  「是誰向太后和皇上稟報的?」

  「咱。」

  「馮公公,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嗎?」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傾朝野,他一舉一動誠為風範,沒有人去他家傳旨,他怎麼可能跑到左掖門來呢?而且昨夜變天,北風如刀。依僕來看,肯定是有人詐傳聖旨,存心坑害朱衡。」

  「這個人是誰呢?」

  「肯定是中官。」

  「張先生這麼肯定?」馮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見馮保閃爍其辭一味推諉,張居正心裡頭很不受用,又不好發作,只得旁敲側擊言道:

  「這件事情一旦傳開,恐怕對你馮公公不利。」

  「是嗎?」馮保警覺地望了張居正一眼。

  「中官詐傳聖旨,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內廷總管,至少,那些亂嚼舌頭根的,可以說您馮公公管教不嚴。」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誰幹的。若鑿實,就把他關起來。」馮保應付地說,頓了頓,又道,「張先生,你還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頭。」

  「馮公公,有這個必要嗎?僕敢斷定,朱衡是受害者。」

  張居正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聽了不對胃口卻也不好爭辯,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後說道:

  「張先生,老夫今番見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啊,太后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經筵的開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偉的修墳事,第三就是為杭州織造局的用銀事。」

  張居正知道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聽回音的,略一思索,便篤定答道:「今春的經筵,昨日就找來三名講官議過,開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後一日,講官們都在按這個日期作準備。你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武清伯修墳?」

  「對,」馮保接著說,「武清伯說是在滄州看中了一塊吉壤,太后讓問問您,該如何定奪。」

  「皇親國戚一應勳爵的婚嫁喪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規,按規矩辦就是了。」

  聽這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馮保就知道張居正對李偉沒有好感,只是礙于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罷了。他本想提一提李偉的「伯」升「侯」問題,想了想覺得不是時機,故壓下了這念頭徑直問道:

  「關於杭州織造局用銀事,張先生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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