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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這個沒法兒管。」莫文隆小聲嘟噥。

  「為何?」

  「自開國聖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龍袍的價格都高懸不下。這已成了定規,沒有人去懷疑它是否合理。」

  「這中間巨大的差價,難道都讓欽差督造們貪墨了?」

  「首輔大人沒到過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監們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憤憤說道,「這些人經常大宴賓客,炮龍烹風只當常事。西湖上最豪華的遊船,就是他們織造局的。」

  此前,張居正就一直懷疑織造局用銀有虛報成分,但沒想到漏洞會這麼大。國家稅賦有限,每年人不敷出,戶部恨不能一個子兒掰成幾半兒花,可是,這些太監們卻如此揮霍無度。太倉縱然是金山銀山,這金山銀山縱然堆得比景山還高,也不夠這些敗家子們冒額鯨吞。想到這裡,張居正脫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趕緊起身應道:「下官在。」

  張居正示意他坐下,又問:「僕聽說,你與致仕的應天巡撫張佳胤是同鄉?」

  「是。」

  「張佳胤是有名的幹練之臣,隆慶五年,由於僕的舉薦,他由兵部職方郎中晉升為應天府尹。到任一年時間,就政聲鵲起。深得地方愛戴。隆慶六年四月,因處理安慶兵變觸怒了高拱而被免職。僕主持內閣後,意欲給他複職,卻不湊巧他家慈升仙,須得奪情三年。上個月他還有信致僕,言在家治《易》,頗有心得。」

  聽得首輔如此稱讚張佳胤,作為同鄉,莫文隆亦覺臉上有光,答道:

  「張佳胤是家鄉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單是才子,更是難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對,循吏!」張居正答得斬釘截鐵,「莫文隆,你應該以他為楷模,勇於任事。」

  「是,下官謹記首輔教誨。」莫文隆剛說罷這一句應景兒的話,忽然又明白到首輔話中有話。猶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場這麼多年,一不貪,又不怕吃苦,惟獨缺的,就是一個『勇』字。」

  「而僕現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這個『勇』字,」張居正說張佳胤,目的就是啟迪莫文隆要做一個諍臣,「杭州織造局的內情,你既摸得清楚,就應該上書直諫,以張皇上耳目。」

  「諫什麼?」莫文隆倉促中問了句糊塗話。

  「織造局製作龍袍的工價銀。」

  「這……」

  「有難處嗎?」

  張居正掃過來的目光,火一樣灼人。莫文隆渾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說過,龍袍工價銀自洪武皇帝開始,就是這麼定價的,都二百年了,經歷了九個皇帝,未曾更易,這已成了祖宗規矩。」

  莫文隆的這段話中藏了心機,蓋因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初,第一次覲見皇上陳述自己的治國方略時,曾說過「一切務遵祖制,不必更易」,這席話登在邸報上,已是布聞天下。對當時紛亂妄測的朝局,的確起到了穩定作用。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治國大略,與這句話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別提出「祖宗規矩」四個字,意在提醒張居正,這件事不可亂碰。張居正心思通透,哪能聽不懂莫文隆的話外之音?他覺得不僅是莫文隆,就是整個官場,都存在著不知如何審時度勢掌握通變之法的問題,因此便借機闡述自己的觀點:

  「祖宗規矩並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有好有壞。好的規矩,一個字都不能更改,壞的規矩,不合時宜的規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織造局用銀這種瞞天報價的做法,不僅僅是壞,簡直是惡劣透頂,焉能不改?」

  聽這擲地有聲的口氣,莫文隆知道首輔已經下定了決心,加之他平素對織造局欽差的飛揚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輔欲開萬曆新政,下官無任歡忻。矯枉黜侈竭誠事啟本是臣節。下官明日動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寫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陸路十天。」

  「太晚了,」張居正臉色露出急切的神氣,「我看事不宜遲,你這就回到客棧,寫好了摺子送到通政司,然後再動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輔為何要得這麼急,卻也不敢問。正說告辭,只見姚曠神色慌張跑了進來,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大人,工部尚書朱衡被人抬進了內閣。」

  張居正這一驚非同不可,急忙問道:「什麼,抬進來的?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他在左掖門前被凍壞了。」

  姚曠接著就把五更天裡左掖門前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斥道:

  「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何現在才來報告?」

  姚曠答:「小的也是半個時辰前才知道,因見著首輔在與莫大人談話,就沒有進來打擾。」

  張居正情急中不得細問,只對莫文隆說:「你回去照僕說的辦,要快!」說罷起身離坐,在姚曠引領下出門迎接朱衡。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四回 白髮銜冤昏死內閣紅顏薄命灑淚空樓

  張居正剛出門,便見次輔呂調陽也聞訊出了值房,兩人穿過走廊來到門廳,只見朱衡被人架著,正艱難地朝前挪步。廳堂裡本來就聚了不少候見的官員,這會兒都紛紛起身看熱鬧,一片竊竊私語聲。看到兩位輔臣疾步走了過來,又都嚇得紛紛回避。卻說朱衡一定要拖著病身子來到內閣,原是要找張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誰知一出門再遭風吹,頓時哮喘又犯了,喉嚨堵得厲害,臉憋得青紫。朱祿和另一名家僕把他攙進內閣值樓,那副狼狽樣子自不待言。這會兒見張居正與呂調陽上前迎接,一時激動說不出話來,哽咽喊了一聲「首輔」,競已是老淚縱橫。張居正忙將他請進就近的客廳,吩咐雜役把地龍燒得更暖些。

  剛在客廳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祿趕緊掏出手絹給主人接痰,一向講究整潔的張居正覺得不雅相,便別過臉去。咳嗽聲才停,就聽得坐在一旁的呂調陽結結巴巴問道:

  「朱大人,您、您、您這、這是怎、怎麼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熱茶,喘氣略順了順,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

  「兩位宅揆均在,老夫是來辭官的!」

  張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門事件」,對朱衡的這個態度並不吃驚,但仍肅容問道:

  「朱大人,您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閹豎們逼著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著拐杖,花白鬍鬚一翹一翹的。看到兩位輔臣都臉露狐疑之色,朱祿便壯著膽子插嘴說道:「咱家老爺在左掖門前凍壞了。」接著講了事情經過。他的話音一落,一向木訥的呂調陽已是氣得五官挪位,一跺腳說道:

  「豈、豈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門官競、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裡還、還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氣頭上,聽得呂調陽這句話,更是血沖腦門,幾乎是聲嘶力竭訴道:

  「我輩青青子衿,一輩子飽讀聖賢之書。三十余歲列籍朝班,戴罪官場。治淮河,在田家硤截流差一點被洪水淹死。修濟甯衛碼頭,遇著饑民造反,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老夫身歷三朝,實心為朝廷辦事,從不敢有半點疏忽。誰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鬥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古人言,鼎烹斧銼可也,但萬不可受淩辱。皇城之內,午門之下,小小閹豎竟然如此放肆,老夫還要這身官袍幹什麼?」

  朱衡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竟顫巍巍站起來,抖索著要脫下身上的官服。呂調陽趕緊上去阻攔,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對張居正激憤言道:

  「首輔,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張居正看到朱衡強撐病體跑來內閣討公道,心裡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朱衡勸回家調養將息,聽到呂調陽書生氣說話,給老朱衡火上澆油,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四十年,左掖門守門官假傳聖旨,讓禦史李學道候見。當時正值盛夏,日頭又毒又辣,李學道曬了兩個時辰,幾欲中暑:後來知道是守門官戲弄他,一怒之下,兩相扭打起來,因此驚動皇上。結果是守門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學道竟然官貶三級,外放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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