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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一俟扯上這個話題,張居正馬上就想到上午與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談話,心裡頭便波濤騰湧。他知道織造局用銀增至八十萬兩是馮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來談,肯定是一談就崩。因此便耍了個滑頭,繞個彎子反過來問馮保:

  「聽說孫隆去工部辦理移文碰了釘子?」

  「是呀,」馮保裝成局外人的樣子,「據孫隆講,他讓朱衡轟了出來,朱衡還就此事給皇上寫了一道摺子,這摺子,今日早上已轉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準備如何擬票?」

  「朱衡跑來一鬧,摺子還來不及看呢。」張居正一句話搪塞過去。

  馮保大略已猜出了張居正的態度,便向前傾了傾身子,故作神秘地說:

  「張先生,老夫在這裡先給你透個底兒,李太后覺得朱衡倚老賣老,不大喜歡他。」

  「是嗎?」

  張居正嘴上這麼應著,心裡頭卻是起了波瀾:

  卻說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留任楊博、葛守禮、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借助鍾馗打鬼。當時人情洶洶,說是他聯合馮保耍陰謀使絆子擠走了高拱。張居正對這三位老臣禮敬有加,的確起到了「壓倒群猴莫亂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時間,他就控制住了局勢。一些強脖子賣拐明裡哼哼哈哈暗中發冷箭的刺兒頭,都被他拔蔥一般收拾得乾乾淨淨,貶的貶謫的謫,哪怕剩下幾個,也都變成了秋風中的老絲瓜,孤零零吊在那裡孤了勢,終究也鬧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門中,張居正真個是一呼百應,指手向左沒有一個官員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權比之素以鐵腕著稱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這種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應國事仰賴首輔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張居正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該忍時就忍到極致,該辣時就辣到十分。他常說自己是

  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霹靂手段是真,而菩薩心腸則山不顯水不顯讓人看不出來,人們背地裡喊他「鐵面宰相」,可見懼怕之深。

  局勢既定,張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過程中,卻又明顯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繼續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為政見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說,對有著穢行劣跡的官員,張居正要求一律嚴懲。甚至對那些雖無惡績但碌碌無為平庸昏聵的官員,也大都勒令致仕,絕不允許他們尸位素餐貽誤政事。負責對全國官員進行督察稽查手握彈劾大權口含天憲的左都禦史葛守禮,卻覺得張居正過於嚴苛。再說吏部尚書楊博,與張居正算是有幾分私交,但對張居正薦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頗有腹誹。他知道張居正銳意改革,一議既出勢難收回。因此便動了歸隱之意,向皇上遞摺子請求致仕。

  此舉正中張居正的下懷,但他不願意背過河拆橋的惡名,因此在為皇上擬旨時,說的都是動情慰留的話。怎奈楊博去意已決連連上疏,最後皇上只得應允。楊博走後不久,葛守禮也緊隨其後遞摺子請求告老還鄉,皇上照樣諭旨慰留,如此兩三個回合,最終皇上「恩准」。兩位老臣歸鄉時,皇上頒贈盤纏並派太監登門撫慰。上道之日,張居正親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員全部參加盛宴送行,場面之熱烈隆重,氣氛之融洽動情,的確為三朝皇帝以來之僅見。這樣一些表面文章,張居正盡可能做得轟轟烈烈。給足兩位老臣的面子,讓他們盡享尊榮。

  楊博、葛守禮在位時,張居正一心想著怎麼與這兩位「諍臣」周旋,倒把朱衡給疏忽了。及至兩位老人去職離京,碩果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眾星捧月的地位。這朱衡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誰也休想糊弄他。當年幾次以右都禦史的身份總理河道,治黃河淮河運河,都有可圈可點的實績可言,因此在官場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對他的治河功績以及剛直不阿的性格,張居正深為敬佩。工部衙門的事也用不著過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實打實的頂樑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屢有發生,時時弄得張居正好生難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發下懿旨,要以自家名義捐資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廟。接著皇上也發了諭旨:「著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諭旨就跑來內閣,朝張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資建廟,就不該攤到工部頭上。」張居正

  不急不惱,笑著問:「工部派員踏勘,有何不可?」「僅是踏勘也就好說,但諭旨上踏勘後頭,還有建造兩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銀子,誰出這個錢?近年財政空虛,太倉裡銀錢匱乏,這一點,你當首輔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開銷尚且不能保證,眼看春汛就到,但幾處河道的修整因缺銀兩尚不能竣工,哪裡還有一兩銀子的閒錢,去建這座無關國計民生的娘娘廟。」朱衡所說都是實情,說句本心話,張居正對李太后篤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見,心中始終不肯判一個「肯」字。但他從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總表現出十二分的熱情。這次皇上「著工部踏勘建造」的諭旨,還是由他親自票擬。他的本意是先不讓李太妃拿錢,讓工部派兩個人去涿州選址,再繪製圖樣,待圖樣確切再做預算。這一應事體進展的快慢,還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

  個圖樣來,再送呈李太后審定,不滿意還得修改,這一來一去不又過去了幾個月?真正動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時,國家財政好轉,哪裡還擠不出幾萬兩銀子來?張居正用意在一個「拖」字,偏朱衡死腦筋猜不透首輔的心思,一口咬定沒有錢就決不辦事。若是戶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張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說了。對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窩子說實在話,只能暗示。但朱衡認死理決不肯變通。鬧過內閣後,他還親自給皇上寫摺子,力陳工部經費奇缺實難從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興。虧得張居正想出辦法把原屬內官監管轄的京城寶和店劃到李太后名下。這寶和店專為採購宮內日用貨物,一年收入有十幾萬兩銀子,李太后拿到了這個店,就解決了每年的香資施捨問題。這麼做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畢竟一勞永逸解決了大問題。

  有了這筆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讓別人替她捐資做功德了。自這件事情發生後,張居正就動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書換掉,但一時找不到恰當理由,這事兒就這麼拖著。這次左掖門事件的發生,倒是為他撤換朱衡提供了良機。但事情並非想像的那麼簡單,關於杭州織造局擴增工價銀一事,張居正心裡頭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覺得司禮監不與工部商量單方面定下經費,這樣做不單有違祖制,而且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歷來宦官干政,有哪個不是從小事上試探?一俟如願以償,接下來就是得寸進尺有恃無恐,最終弄得朝局大亂;第二是工價銀突然增幅這麼大,稍加分析就推斷得出,這是馮保利用李太后愛子之心而又不諳織造內情,故獅子大張口,好從中撈取大把的銀子。這事情若發生在別人身上,張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靂手段,但對馮保,他卻不能不謹慎從事。秉持朝綱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氣用事,到頭來不僅禍及其身,且社稷尋亦覆敗。因此,對處理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張居正心中有數。最終,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他必須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朱衡離任致仕,二是杭州織造局的用銀額度必須大幅降低……

  張居正悶葫蘆似的坐在那裡想了半天,馮保枯坐難挨,正沒排遣處,忽然一名小內侍冒冒失失地從外頭闖了進來,馮保認出這是李太后身邊的管事牌子王三,便問他:

  「你跑來幹嗎?」

  王三向兩位大人行過參見之禮,然後垂手說道:「老公公,太后讓奴才來傳個話兒。」

  「說吧。」

  「宮裡頭鐘鼓司的那些戲文,太后都聽膩了,她老人家聽說京城裡頭有個叫張九郎的,一張嘴有絕活兒,叫得出百鳥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張九郎進宮表演。」

  王三說完就走了,馮保瞄著他的背影一笑,對剛剛回過神兒的張居正說道:

  「張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聽張九郎的口技,老夫這就去安排。」

  「啊,張九郎的口技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未曾聽過,」張居正目光幽幽一閃,笑道,「太后倒是滿會欣賞。」

  馮保已是起身要出門,臨走留下一句話:「張先生,別看太后閑,唯其閑著,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兒。她想辦的事,任誰也不敢違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內閣,張居正一路上品味著馮保的話,他聽出了其中的提醒,更聽出了其中的威脅。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了《禮記》中的一句話:「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回到內閣,早已過了散班時辰。他對守候在此的轎班班頭說:

  「去積香廬。」

  從紫禁城到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少說也有十幾裡路,張居正散班後乘轎來這裡,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盡,隨行護班點了四盞氣死風的油紙大紅西瓜燈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時分才來到積香廬大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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