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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張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雜役早把地龍燒得很暖,張居正先去內屋解下擋風的斗篷,又脫下穿在官袍裡的羊羔皮襖子,這才出來問一旁候著的書辦姚曠:

  「莫文隆來了嗎?」

  姚曠回答:「昨兒個通知的是辰時過半,眼下離辰時還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領到我這裡。」

  張居正說罷,就蹙到紫檀翹頭大文案後頭,在那把黃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臺上先已放了一隻貼了封條的折匣,皇上看過的奏摺,都由司禮監蓋了關防裝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張居正的值房擬票。張居正命姚曠啟封開匣,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摺,只見封皮題簽上寫著:「工部尚書朱衡請酌減杭州織造局用銀疏」,頓時就打開來閱讀:

  昨者,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孫隆到部傳諭:今年杭州織造局用銀數增至八十萬兩銀。循例本部出半,應調
  撥四十萬兩銀。臣奏稱:此項增費太大,無章可循,欲乞聖明按常額取用。

  臣等看得:祖宗朝國用,織造俱有定額。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銀不過二十萬兩,承祚之初年,亦只費四
  十萬兩。且此項用度,須司禮監與本部會商定額,然後奏明聖上請銀。所費銀兩,內庫出一半,本部出一半。
  今次用銀,突然增至八十萬兩之巨,且事前司禮監不與本部會商,竟單獨具事上聞,請得諭旨。如此做法不合
  規矩。因此,本部拒絕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寶,屢下寬恤之詔,躬身節儉,以先天下。海內忻忻,方幸更生。頃者以來,買辦漸多,
  用度漸廣,當此缺乏之際,臣等實切隱憂。輒敢不避煩瀆,披瀝上請。伏願皇上俯從該部之言,將前項銀兩裁
  減大半。今後上供之費,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舊制,止於內庫取用。臣等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讀完這篇奏疏,張居正在心裡頭連連叫了三個「好」字,又把這摺子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這才放下。正思慮如何擬票,姚曠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領了進來。

  莫文隆五日前進京述職,張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見過他,該談的也都談了,本不該再見的。蓋因他昨日聽說孫隆到工部辦理移文讓朱衡轟出來的事,情知會有一場風波發生。朱衡與馮保都不是息事寧人之輩,何況這件事涉及國家財政,是發生在萬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張居正心底清楚,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觀。當然,他可以耍滑頭,兩邊都不得罪,把最後的仲裁權交給皇上,但他不想這樣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輔,到萬曆元年年底這一年半時間,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

  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這項改革看似簡單卻很管用,自推行以來,京城各大衙門一掃過去那種疲疲遝遝冷水泡蘑菇的辦事作風。每接手一件事,當事官員再不敢敷衍塞責。過去那種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轉變。究其因,是官員們害怕在「考功簿」上記下穢行劣跡,斷了晉升之路。人既管住了,張居正便想從今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起開始整頓財政。

  但是,他已考慮了多年的深思熟慮的一攬子計劃還來不及推出,杭州織造局用銀的矛盾就發生了,他立刻就敏銳地感到,這件事為他的財政改革提供了絕妙契機。基於這層考慮,他不但沒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份閒情,反而寢食難安,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因勢利導把這裡頭的「戲」做足,因想到杭州織造局的事情歷來由杭州府衙幫辦,為了摸清情況,他臨時決定再次接見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歲出頭,通籍之後,從正九品的縣主簿幹起,他從未破格提拔,硬是憑著三年考滿晉升一級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現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這任上兢兢業業幹滿六年,去年例當晉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財賦重地,爭搶這一職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時委決不下。張居正遂決定讓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給他晉升一級,掛從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參政銜。這一安排自然讓莫文隆高興,心裡頭對張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見面,也就不用寒暄。張居正很快把話切入正題,問道:

  「杭州織造局衙門,離你們府衙有多遠?」

  「不算太遠,都在清波門附近。」

  「平常來往多不多?」

  「不多。」

  「為何?」

  「他們是欽差。」

  張居正聽出莫文隆話裡頭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問,只是謔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認。

  張居正接著問:「杭州織造局的公事,你們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搖搖頭,略一遲疑苦笑著問:「首輔大人,您允許下官說實話否?」

  「當然要說實話。」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頭,決然地說:「四個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裡?」

  「第一,難的是給織戶派活兒,給皇上制龍衣,布料特別講究,就說一匹大紅妝花過肩蟒緞吧,從繅絲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絲毫不得馬虎。一匹緞子千辛萬苦織成,欽差的督造太監過目檢查,若找到一個米粒大的疵點,這匹緞子就算廢了。織戶忙活了半年,不但領不到報酬,那報廢的緞子還不給退回。」

  「為什麼?」

  「欽差說的理由是,這是專給皇上織造的面料,說什麼也不能讓它們流傳到民間。」

  「這麼說,杭州的織戶飽受這欽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接著說,「一匹緞子就算驗關過了,織造局也只肯付給二十兩銀子?」

  「實際價值多少?」

  「值八十兩。」

  「那織戶豈不虧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麼說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著機會訴苦,索性一吐為快,「所以,每年為織造局攤派織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頭痛事。八十兩銀子一匹的緞子,織造局只肯給二十兩,杭州府衙這裡摳一點,那裡摳一點,再給織戶湊二十兩。即便這樣,也沒有哪一家織戶願意幹。」

  「那你們是如何攤派的?」

  「每年織造局的計劃下來,府衙就派人去把織戶按裡甲召聚起來,分片抓鬮兒,抓著誰就該誰。」

  「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下官知道這不是辦法,但別無良策,方才說的是第一難。第二難是繡女,一匹緞子按式樣裁制成衣,然後再將金百花圖案刺繡上去……」

  「行了,這些你就不用說了。」張居正打斷莫文隆的話,「據此倒推也約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關極嚴,織造局所付工錢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當了六年杭州知府,對織造局的內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對我說實話,制一件龍袍,到底要花多少兩銀子?」

  「從織造局的賬面上付出來,不到兩千兩銀子,咱府衙還得往裡貼兩千兩。」

  「總共才四千兩?」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這已是滿打滿算了。」

  張居正好一陣默然。然後長籲一口氣,歎道:「隆慶皇帝生前比較節儉,給他製作的龍衣,價碼兒最低,卻也是二萬兩銀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著張居正沉重的臉色,謹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給隆慶皇帝做了四年龍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價是八千兩銀子。」

  「實際值多少?」

  「這件龍袍只用了三千兩銀子。」

  「造價二萬兩銀子的龍袍呢?」

  「下官方才已說過了,四千兩銀子。」

  「四千兩銀子,從織造局的賬上付出來!實際上只有二千兩。只有二萬兩銀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銀子都哪裡去了?」

  張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問道。其實他並不是問莫文隆,而是一腔憤懣脫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卻以為問的是他,頓時嚇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輔大人,杭州織造局直受內府管轄,該局的帳目,下官無權過問。」

  「我並不是問你,」張居正見莫文隆誤解,又解釋說,「我是在想,一件龍袍的造價與請銀的價格之間,懸殊如此之大,怎麼就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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