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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京城各大衙門及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無論是興建或修繕整理,統歸戶部管轄。這午門之左一直有五間值房,本系候朝官員暫時休息之處,同時也收貯了一些卷箱,凡人經筵侍班講讀,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這午門的新任值門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內折,向皇上討這五間房居住。皇上發折出來,著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摺子就有氣,心裡頭直罵閹豎們膽大妄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員候朝的值房上來。遂以工部名義上了一道公折,言這五間值房是永樂皇帝對候朝官員心存體恤而建造,之後歷經百餘年八個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現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變眾官候朝之值房為守門員之私宅?小皇上看了這個公折後,批道:「既是各衙門公會候朝之所,今後不許奏討。」這一場小小風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辦,此等小事一經過去,他就忘得乾乾淨淨。沒想到由此得罪了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值門官。今日得此機會意欲往死裡整他。

  跺了一會兒腳,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窩在門洞裡聽「閒話」生氣,便一邊搓著臉,一邊踱步到廣場上,班頭跟著他一步不離左右。此時天色欲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為賊冷的時候。朱衡高一腳低一腳走近端門,弱下去的風勢忽然又猛烈起來,吹得朱衡踉踉蹌蹌站立不穩,萬般無奈,只得在班頭的攙扶下挪到牆角兒暫避。眼見那股子寒風愈吹愈烈,轉瞬間又形成地動山搖之勢。朱衡倚著高牆,感到那厚重的牆體也在抖動。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恐懼,眼前出現了天傾地陷的幻景。班頭緊緊摟著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覺是摟著一根冰柱子。心裡擔心老頭子頂不住要出事,便大聲嚷道:

  「老爺,咱們回吧!」

  「回,回哪兒?」

  「回家。」

  朱衡拼命地搖頭,他的舌頭僵硬,已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但他仍斷斷續續說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這時候,五鳳樓上的一盞碩大宮燈被吹脫了鉤子,任風撕扯著轟然墜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面前。眼見半空中冷不丁飛下一顆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頓時一口痰堵在喉嚨口上瓷瓷實實吐不出來,片刻兒就憋昏了過去。班頭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又是搖他腦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讓他把那口痰「咳」了出來。人雖然蘇醒了過來,但已是軟綿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差不多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攪一般的北風中,但見黑黢黢的城牆,高聳聳的樓閣,密沉沉的飛簷,光溜溜的地磚,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頭費了老鼻子勁把朱衡搬到轎子裡蜷起,然後又去敲門,兩隻拳頭擂得生痛,半晌才聽得裡頭有人走過來,隔著門縫兒喊道:

  「朱大人您請回吧,皇上今日有事,會見取消了。」

  班頭也不答話,只命令轎夫趕快起轎,如飛一般回到石缸胡同。

  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發紫四肢僵硬,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熱炕上焐了幾床厚棉被,足有半個多時辰都沒緩過勁兒來。本說是去見皇上,一家人興奮得不得了,誰知竟是這樣站著出去抬著回來,合府百十口主僕無不慌炸了把兒。朱衡的誥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紀,哪經得這般驚嚇?守在床邊六神無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再也想不起該幹什麼。虧得管家朱祿方寸不亂,張羅著讓廚子熬了一碗濃濃的姜湯,端到床邊來,撬開朱衡的嘴一點點地灌下,然後把被子焐得緊緊的發汗。這麼翻來覆去的折騰,大約翻了巳牌,一直昏迷著的朱衡才悠悠醒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競忘了發生的事情,看看床邊圍著的人臉上都掛著淚痕,不解地問:

  「你們是怎麼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絞,只癟著嘴嗚嗚地哭。還是朱祿擠上前來答道:

  「老爺,今兒五更天,你在午門外凍壞了。」

  經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記起了早晨在午門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難,頓時頭痛得針紮一般。他本來就有哮喘病,經此一凍便是發作得厲害。嗓子裡像扯風箱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也吐不過氣來,婢女給他墊高了枕頭,老夫人又張羅著找出家中常備的「六神順氣丸」,讓他服下,這才又慢慢平穩下來,待他喘咳稍停,朱祿問道:

  「老爺,您不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麼?」

  「唔?你是說,說……」

  朱衡又是一陣嗆咳,婢女趕緊給他捶背,待吐出痰後,管家繼續說道:

  「小皇上才十二歲,朝中又無甚急事,怎麼可能這麼早傳旨見你呢?既然傳了旨,為何又突然不見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監使壞。」朱祿肯定地說,「老爺,你平日進宮,從來不給值門官施捨路票,這幫傢伙的心都是秤鉤做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有幾分道理,」朱衡微微頷首,又狐疑問道,「不開值房的門讓老夫受凍,這是太監使壞,但我看他們還沒這麼大的膽子亂傳聖旨,這有欺君之罪,誰敢?」

  朱祿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聲。這時候門子來報:工部左侍郎潘季訓來訪。朱衡知道潘季訓此來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見。按士人規矩,正式會客應在客廳,倘是密友,也可延至書房。同朱衡一樣,潘季訓也是有名的治河專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與朱衡不盡一致,但潘季訓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從江西巡撫調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遠離是非,朱衡對他很是器重,工部一應大事都與他商量,堂官佐貳相處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廳見面,但沒有力氣撐坐起來,只好請家人回避,把潘季訓請到床前會見。

  潘季訓在朱祿的引領下走進房中,一眼瞥見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蠟黃眼窩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朱衡的手,噙著兩泡熱淚說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這苦受得窩囊,」朱衡自我解嘲說道,「閹豎們就因為老夫不肯給路票,就買通了老天爺來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這麼簡單,」潘季訓在床前坐了下來,憂慮地說,「今日剛剛點卯,杭州織造督辦太監孫隆又到部詢問,特製皇上龍袍的移文何日下發?」

  「這個移文不能發!」朱衡雖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談起公事來,還是那麼決斷。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們都知道,因此回絕了孫隆,告訴他此事還要上奏皇上,就工費銀問題再行磋商。那孫隆悻悻而去,臨走留下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你們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門外守了兩個時辰的門墩兒,未必還想多候幾次?聽他的口氣,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與江南織造的移文有關。」

  「這麼說,是孫隆假傳聖旨?」

  「下官有這個懷疑。」潘季訓想了想,又道,「不過,沒有人撐腰,孫隆決不敢這樣幹。」

  「這人會是誰呢?」朱衡問。

  「那還有誰?詐傳聖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訓為人謹慎,說話留有分寸。朱衡想著那個人是馮保,卻也不便說出口。頓時又煩躁不安血往上湧,兩眼一直再次暈厥過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訓怕留在這兒添亂只得悄悄兒告辭。朱衡睜開眼珠子見不著潘季訓,窩了一肚子話找不到人傾訴,喘了一陣子,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讓婢女拿過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幹什麼?」夫人問。

  「上內閣。」

  夫人急了,數落道:「瞧你這樣子,風都能吹倒,哪能出門,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這口氣,一時半會還斷不了。」

  朱衡說著,又是一陣嗆咳,但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硬是強著出門登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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