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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明日個你問他,究竟要幾隻船,再有個把月,鰣魚廠的船就該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員外府上去。」

  「價碼兒要談好,」馮保盤算著說道,「這郝一標精兔子一隻,裝一船倭國的洋布來,一路免稅,要賺多少銀子?」

  「是,老爺。」徐爵一臉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從來是先交錢後辦事。」

  「這樣就好,」馮保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知會奶子府,從明天起,開始給張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兩次。」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說著忽然陰笑起來,言語間也就冒邪氣兒,「張先生是該啜啜奶子,補補元氣了。」

  「此話怎講?」馮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裡看看,壓低聲音說:「張先生弄了個相好的,如今正熱乎著呢。」

  「啊?」馮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問,「張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誰?」

  「叫玉娘,那小姑娘風情萬種,唱得一手好曲兒。」徐爵說著吞了一口口水。

  「有這等事!」

  馮保腦子裡忽然閃出李太后脈脈含情的眼神,頓時心裡頭像被什麼東西螫了一口。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三回 老臣受騙驟臨禍事 宅揆召見面授機宜

  寅時約略過半,天色還是黑得如同老鍋底兒。位於崇文門大街之側石缸胡同工部尚書朱衡的府邸,大門忽然被擂得山響,門子打開門眼一瞧,見是兩個宮內的烏木牌火者,便問其故,火者答:「皇上傳旨,要朱大人立即趕往左掖門候見。」說罷驅馬而去。門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稟報主人。尚在睡夢中的朱衡,被叫醒後也顧不得多想,以為是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皇上要當面質詢,便連忙沐浴更衣乘轎而去。到了左掖門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鳳樓上掛在簷前的八盞大紅燈籠,搖曳生出一些光芒。轎夫代為叫門,門內守值禁軍回答,請朱大人先在外頭候著,等接到旨意再行開門。朱衡無奈,只得站在門洞裡乾等。

  卻說永樂十四年建成的這座皇城,雖然是南京皇城的仿製,但體制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外圍牆高七丈,周長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門,分別為大明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東安門、西安門、北安門。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說的紫禁城。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及乾清、坤甯二宮俱在紫禁城內。這內城牆南北長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長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進紫禁城共有八座門,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午門(即俗稱所謂的五鳳樓),午門之東為左掖門,西為右掖門,再東是東華門,再西是西華門,向北叫元武門: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見大臣,有時在文華殿,有時在平臺。一般被接見大臣,接到通知先來到左掖門前等候。

  朱衡來到左掖門不久,五鳳樓上才敲響五更鼓。這正是寒氣最重的時候:加之後半夜變了天,尖刀似的北風吹得山搖地動,掃在臉上哈氣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臟六腑都涼透了。偏這左掖門外比之別處,更是冷得非常。蓋因端門午門之間,是一個偌大廣場,四周城牆高聳,中間空空蕩蕩了無一物。從端門裡擠進的寒風,打著呼哨撲過來,受阻於緊閉的午門,又旋轉著回撲,那股子狠勁兒幾可拔樹。在這巨大的風口中搖搖晃晃站了不大一會兒,朱衡就凍成了冰棍兒。轎班班頭眼見主人老大一把年紀受此折磨,於心不忍,便上前問道:「老爺,這左掖門旁邊,不是有專給候旨官員備下的值房麼?」

  「是呀,是有幾間。」朱衡嗆咳著回答。

  「俺去叫他們開門。」

  班頭說著就上前去敲左掖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裡面有人應聲:「誰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頭說完,就聽得裡面不耐煩地吼道,「皇上還沒有旨意下來,候著吧。』

  「俺家老爺已候了半個時辰了,外頭北風這麼大,他都快凍成冰棍了。」

  「咱有什麼辦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這狗日的北風。」

  「候旨的官員不是有值房麼,煩你們打開,讓俺老爺進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煩你們找一找……」

  「上哪兒技?叫你家老爺忍一忍,挺一挺,立馬兒天就亮了。」

  說完,任憑班頭再三求告,裡頭總是一個不應聲。縮在門洞旮旯裡的朱衡,聽得這段對話,長歎一聲,頓時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班頭人機靈,咂摸著今日的事情有些費解,不管怎麼說,朱衡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守門官如此橫蠻對待,于情於理都說不通。思來想去,他似乎找到了個中原因,便湊近朱衡耳邊,輕聲說道:

  「老爺,依小的看,這幫沒根的傢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嗎?」朱衡凍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給路票。」班頭說著在身上搜出點碎銀,向朱衡徵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們,把這點『路票』遞進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頭一眼,罵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豈能遭汙。」

  班頭再不敢多言,心裡頭卻埋怨主人迂直。且說這紫禁城內戒備森嚴,門禁甚多,光是歷朝皇帝題匾的大門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門均有禁軍把守,守門官都由內*擔任。這些牙牌太監雖然官職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門,借天子之威,縱是三公九卿,他們也不放在眼裡。大約在永樂後期就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進人大內受皇上接見的官員,一人端門,每過一道門就得給該門值日官送上一份銀錢,說一聲「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則回一句「你走好」,然後笑臉相送。久而久之,這份子錢便有了一個非常恰當的稱謂,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論,少則一兩二兩,多則十兩八兩。從端門到雲台,要穿過六道門,雖然每道門所送不多,但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

  身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見固然是無上殊榮,但這守門官的路票盤剝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一些清廉官員每每為此叫苦不迭卻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員想硬著頭皮闖過去不給,守門官就會把他攔住百般刁難,往往誤了覲見時間而遭到懲處。曾經有一位知縣覲見皇上,隨身帶了四十兩銀錠。守門官欺他是個鄉巴佬小官,連哄帶唬,才過四道門,所帶的銀子就被敲詐得一乾二淨。過第五道門無路票可送,守門官是個挖窟窿生蛆的陰損主兒,便故意指錯路,讓這位縣令走進一位貴妃住著的院子。擅闖禁宮,這可是犯了天條,理當受刑大辟,雖然許多官員上折疏救,這位縣太爺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斷了一條腿,並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這等慘痛教訓,叫官員們聽了誰不心驚膽戰?因此都抱著息事寧人蝕錢免災的態度,凡人大內都備足「路票」錢。當然,官員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宮經過那些重門,都強頸驢子似的揚長而去。當年的海瑞是那樣,眼下在左掖門外候旨的朱衡也是這樣一位軟硬不吃的硬漢。

  朱衡與高拱是同年進士,歲數卻比高拱大了五歲,今年已過了六十七。他兩度擔任工部尚書,這第二次已當了七年,如今還在任上。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為穩定局勢,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書楊博,二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第三便是這個工部尚書朱衡。眾京官都還記得,隆慶六年穆宗皇帝駕崩前夕,這位倔老頭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氣得要敲登聞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強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事體沒有人情。凡工部職責權限之事,他把關極嚴,若不合規矩,哪怕是禦旨他也敢違抗:因此在京城官場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對他敬畏三分。

  興許是天可憐見,就在朱衡在門洞裡備受煎熬的時候,一陣緊過一陣的北風忽然間弱了下來。朱衡一直跺著凍得發麻的雙腳,不停地揪著一掛掛的清鼻涕。這會兒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著厚重的門壁。聽得裡面隱隱約約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娘的,這北風怎麼停了?」一個尖尖的嗓音沒來由地咒駡起來:

  「是啊,」另一個更顯得油滑的聲音接腔,「老天爺該不是姓朱吧。」

  「這老屎橛子,咱們討個值房住住,他從中作梗,這回逮著機會,讓他吃吃苦頭。」

  「這苦頭還沒吃夠呢。老天爺幫著他。」

  「……」

  朱衡聽得真切,只覺得心窩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他咬著發烏的嘴唇,愣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長天,想起去年冬月發生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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