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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都吃過了?」

  「吃……吃過了。」

  吳和掩飾著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孫隆和胡本楊二人,也都在那裡幹舔著嘴唇。

  說了幾句客套話,馮保言歸正傳:「今天找你們三位來,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的工價銀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們看看有何辦法,迫使朱衡這倔老頭子就範。」

  孫隆估摸著找他們來十之八九是為這件事,故在客廳閑坐時就已議論過了:由於慮著是自家分內之事,故孫隆首先說話:

  「稟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這朱衡打過幾次交道,這糟老頭子油鹽不進,要想扳倒他,除非請皇上發下諭旨。」

  「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這也叫主意?猴頂燈!」馮保一拍椅子把手,沒好氣申斥道,「皇上若肯發旨,還要你們來商量個啥?朱衡這老屎橛子,早已把摺子遞到皇上那兒去了。」

  「呈上怎麼說?」吳和緊張地問。

  「皇上什麼也沒說。」馮保並不想把東暖閣中李太后的談話說給手下人聽,只是言道,「這朱衡也占了個理兒,說這八十萬兩工價銀事先沒有同工部磋商,壞了辦事的章程,故可以頂著不辦,胡本楊!」

  「奴才在。」胡本楊趕緊屁股離了凳兒,站起身哈著腰回答。

  「你說說,尚衣監裡還存了多少件龍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點過庫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說具體數字。」

  「當今萬歲爺的龍袍,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時接見大臣的龍袍有八套,出經筵時穿的縹裳也有八套。」

  「一樣八套,太少了。」馮保加重語氣說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為何?」

  「隆慶皇帝在世時,就定了個規矩,各式龍袍,每年定做不得超過兩套。」

  「啊?先帝爺定了這章程,咱怎麼不知道?」馮保挖了胡本楊一眼,這位說老實話的太監頓時好像短了一截舌頭不敢應聲兒。馮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問,「製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銀子?」

  「這也沒個定數。」胡本楊一緊張,額上冒出虛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著說道,「尚衣監庫房裡頭,還存有正德、嘉靖、隆慶三位先帝的龍袍,有數百件之多,最貴的一件龍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親率神策軍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虜子,命織造局造了一件,競花了八萬兩銀子。最便宜的也有,隆慶皇帝大行前一年製作的龍袍,只花了八千兩銀子。當今萬歲爺,去年出經筵趕制了兩件,都只花了二萬兩銀子。」

  「皇上多節省呀。」馮保感歎著說,接著用手指著三位太監,動情地說,「皇上的龍袍貴重不貴重,不在於皇上本人,而在於咱們這些內廷辦事兒的人會不會張羅。正德皇帝能穿八萬兩銀子的龍袍,憑什麼當今萬歲爺只能穿二萬兩的?隆慶皇帝的龍袍價碼兒那麼賤,還不是孟沖不會辦事?萬歲爺穿得寒酸了,咱們這些辦事兒的,臉面往哪兒擱?百年之後,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說咱們侍候皇上不周全,還不讓人戳著脊樑骨罵?這樣的惡名聲,你們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馮保說著說著眼圈兒競紅了,三位太監從未見老公公如此動情,莫不大受感動,吳和想擠幾滴眼淚與乾爹同悲,怎奈眼眶兒不爭氣,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只得搶著表態:

  「乾爹,您老人家發個話兒,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小的們就是跑斷腿,也在所不辭。」

  馮保狠狠地瞪了吳和一眼,惡狠狠斥道:「吳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兒,怎麼就收下你這麼個不長心眼兒的乾兒子,這事兒不是跑斷腿就能辦好的!」

  「乾爹罵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是酒囊飯袋,是一盞沒撚子的油燈,乾爹罵一回,奴才就長一回見識。」吳和見巧放巧,把自己臭駡了一通,接著把腦門子一拍,嚷道,「咱們得使點招兒,把朱衡整一整。」

  「唔,開始有點譜了,」馮保眼眶裡突然射出兩道凶光,挑唆著說,「瘟神既擋了道兒,只有一個字,搬!」

  吳和心領神會,他睃了胡本楊與孫隆一眼,興奮地說:「有于爹這句話,小的們就知道該怎麼作了。咱想了一個招兒,雖然陰損,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麼招兒?」孫隆湊趣地問。

  「你們聽聽,外頭刮起了老北風……」

  吳和說著聲音就低了下來。三個人都把腦袋湊過去聽他嘰嘰咕咕說完想法,第一個表態的是胡本楊,他擔心地說:

  「這樣會不會弄出人命來?」

  「死了才好。」孫隆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

  馮保對吳和說出的主意沒有明著讚揚,只是囑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對朱衡薄加懲戒,你們就按這個懿旨行事,不要到時候弄得羊肉沒吃上,反惹一身膻。」

  接了馮保的話,吳和大包大攬說道:

  「乾爹你放心,這事兒包給咱了,保准到時候整垮了朱衡,還沒有誰來擔這個干係。」

  「如此甚好。」

  馮保讚揚了一句,接著打了一個呵欠。這樣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辭了就要出門,剛走出客廳門口,只見徐爵追出來喊道:

  「吳和,老爺讓你回來一下。」

  見馮保要單獨留下自己,吳和受寵若驚,在門口與孫隆、胡本楊兩人拱手作別」複又蹙了回來,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馮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來在客廳遛圈兒,把吳和晾在那裡不看也不問。急得吳和抓耳撓腮,滿腦子胡思亂想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馮保蹈夠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兩口熱茶,這才看了吳和一眼,慢悠悠問道:

  「聽說你有了對食兒?」

  吳和一聽,頓時頭皮發麻。宮裡頭的閹官,雖然都去時挑了卵袋兒,但一應常人的七情六欲都還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覺得什麼,一俟夜幕降臨獨守空床,就自歎孤獨可憐。久而久之難免胡思亂想,於是找一個同在深宮空老紅顏的宮女做伴兒。雖不能行雲播雨得床笫之歡,但抱抱摟摟摸乳咂舌的事兒卻還做得。不知從何時起,閹人們對這種影子夫妻取了個妥帖的名稱:對食兒。大凡宮中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宮中悄悄兒流行:吳和還不到四十歲,又驟為新貴,於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個「花哥」之名。見了容貌姣好的宮女,難免顧盼生情。馮保不止一次聽到議論,一直說找個機會當面問問。吳和知道馮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阿堵之物卻從不「貪色」,因此上也從不

  敢在於爹面前談論這種事。現在乾爹問上臉來,心知支吾不開,只得老老實實回道:

  「啟稟乾爹,奴才是有個對食兒。」

  「在哪兒?」

  「尚功局。」

  「幹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縫針線女紅之類的事。」

  馮保「啊」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專為大量的宮娥彩女設置了六個局,依次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宮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銜。女官們專為皇上皇后及眾多的嬪妃服務,名義上雖然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但因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禮監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異,慮著馮保深得李太后寵信,女官們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吳和的腦子在飛速打轉,他揣摩馮保突然問起對食兒的事情來,是不是驚動了「上頭」惹出麻煩來,因此也不敢亂說話,坐在那裡暗暗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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