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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他怎麼說?」

  「戶部不肯分擔應由該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萬兩嗎?」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關於今年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冠冕服飾鞋襪一事,馮保去年底就向她請示過。當時雖然她也覺得馮保的預算造得太大,但慮著小皇上自登極以來,也從未認真做過幾套衣服,因此還是答允了。沒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書朱衡那裡卡了殼。她雖沒有見過朱衡,但對他的聲名卻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更讓她對這位老尚書沒有好感。卻說她當了太后以後,心裡頭一直記念著當年從澈縣逃難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廟投宿一晚的事。那時一家四口盤纏已盡,又累又餓,虧得廟中老尼收留賜給茶飯,第二天上路時,老尼還送了幾十個銅板。她顯貴之後,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廟進香,使者回來說,那位老尼已經故去,廟也殘破不堪,她聽了就發願捐資重修。在馮保的建議下,小皇上諭旨工部派員前往涿州踏勘,制訂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後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資」重建,此事就不該工部負責:由於朱衡的作梗,這事兒就擱下了,到現在都未解決,李太后心裡一直怫然不樂。前思後想,她斡著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慍色問道:

  「這個朱衡,怎麼老是作對?」

  馮保趁機攛掇:「依奴才看,朱衡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萬歲爺放在眼裡。」

  「哼,」李太后秀眉一豎,露出潑辣勁兒,「倚老賣老,再老也是個臣子,皇上做事,未必還要看臣子的臉色?馮公公,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個治河專家。」

  「啊,難怪,」李太后頓了頓,又伸手撫了撫小皇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龍袍,說道,「可憐鈞兒,雖然當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舊的:讓工部撥四十萬兩銀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當個皇帝還這麼背氣!」

  一直陪侍在側一言不發的容兒,這時忽然搭訕著說:「啟稟太后,有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說。」

  「說吧。」李太后點頭。

  容兒微微聳了聳小巧勻稱的鼻翼,不緊不慢地說道:「奴婢偶觀閒書,有記載說唐安樂公主織了一條裙子,花錢一億緡,這價值聽了讓人咋舌:傳說這條裙子上織滿了花卉鳥獸,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圖案套著小圖案,怎麼著瞧都栩栩如生。而且這裙子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邊看,在日頭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現不同的顏色。每逢朝會,安樂公主穿出來,真個兒是傾城傾色。比之安樂公主,萬歲爺花八十萬兩銀子製作龍袍,又算得了什麼!」

  容兒是李太后跟前最為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裡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他頓時覺得這容兒比什麼時候都嫵媚可愛,不由得讚歎道:

  「看不出容尚儀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女才子,這安樂公主的裙子,記載在哪本書上?」

  「忘了,」容兒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但我的確看到過,因事兒特別,看過一次也就記住了。」

  李太后問道:「這一億緡是個啥數目,比起八十萬兩銀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馮保扳著指頭瞎諞一通,「億底下是千萬,過了千萬是百萬,過了百萬才是十萬。緡是銅錢,現在十五吊錢值一兩銀子,這一億緡往低處說也值幾百萬兩銀子。」

  李太后抿著嘴唇想了想,搖搖頭說:

  「這是個極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發生在本朝,雖可比較,但不足為憑。朱衡的摺子如何處置,看來還得問過張先生。」

  「太后,您怎麼什麼事兒都得問張先生呀?」話剛出口,容兒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頭,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沒有費怪她,只是柔聲說道:「張先生是先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內閣的首輔,不問他問誰呀?」

  善於察言觀色的馮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對張居正存有一份異樣的眷顧之情,便說道:

  「要不,讓張先生找朱衡談一談,張先生滿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張先生是有主見的人,」李太后贊同馮保的意見,轉向小皇上說,「鈞兒,你應召見張先生,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母后也一起參加召見嗎?」朱翊鈞懇切地問。

  「當然。」

  李太后極輕地回了一句,說完,豐腴白皙的面頰上忽然飛起了兩片薄薄的紅暈。馮保看在眼裡,心裡頭麻酥酥的,問道:

  「啟稟太后,奴才是不是現在就去傳旨?」

  「慢,」李太后輕輕地擺了擺手,說,「等把摺子送到內閣,看張先生如何票擬,然後再作定奪。」

  「朱衡那邊怎麼辦?」

  李太后深深歎一口氣,說道:「這倔老頭子,看來還得對他薄加懲戒。」

  天色黑盡,馮保才乘轎回到家中。客廳裡先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孫隆,一個是內官監掌監吳和,一個是尚衣監掌監胡本楊:這三人都是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後提拔起來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內中官上至掌印太監下至內使小火者,攏共有一萬二千餘人:人役囂雜衙門眾多,常設機構有二十四監局。內府衙門竟是比政府衙門還要多。這二十四監局分別是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尚膳監、值殿監、內承運庫、司鑰庫、巾帽局、針工局、織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運庫、甲字庫、乙字庫、丙字庫、丁字庫、戊字庫、廣源庫、皮作局、兵仗局、寶源局、鐘鼓司等。在這些監局之外,還有外派如杭州、蘇州、松江等地織造局,南京鰣魚廠,應天順天兩府及各處皇陵守備太監,派駐九邊替皇上督軍的中使以及東廠掌爺等,都是些要緊的肥缺:這一應監局的級別,有高有低。

  當初洪武皇帝定制,各監設掌印一人,稱為令,正六品銜。令之下設監丞二人,從六品。丞之下設典簿一人,九品銜。各局、庫級別要低得多,掌局稱為大使,正九品,底下還有兩名副使,從九品。但自正德之後,特別是劉瑾專權的那幾年,內府監局的級別大為提升,各監令掛四品禦,監丞從四品。就連一個掌庫大使也掛了六品銜。凡內使有品級者,稱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稱太監。餘下雜役,統稱為火者。凡內使小火者掛烏木牌,頭戴平巾,不得穿圓領襴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補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監穿鬥牛補服,若再晉升則穿膝襇飛魚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帶穿小蟒朝天的極品補服。混到這個份上,威權相當於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內可以騎馬。不過,騎馬的路線有嚴格規定,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招搖的。

  夠騎馬資格的太監,不過一二十個。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內乘坐肩輿的,眼下能享受這份特權的,惟馮保一人。總之,宮內衙門眾多,其等級之森嚴,比之外廷政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監局分工極細,只要用心鑽營,每個衙門都有油水可撈。外廷政府銓選官員由吏部負責,內廷則由內官監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馮保一人拍板定奪。司禮監掌印歷來就有「內相」之稱。再加上馮保擅於弄權,又深得李太后寵信,因此一萬二千名內使,無論貴賤尊卑,誰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

  今天到他府上的這三位,都是比較得寵的,特別是內官監掌印吳和,最得馮保信任。馮保當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孟沖爭權奪利時,這吳和還是神宮監的一個典簿。他如同賭徒下注,看准了馮保日後能夠騰達,於是拿身家性命作賭注,一寶押在馮保身上。那段時間他成了馮保的包打聽,每天支著耳朵到處聽動靜偵伺孟沖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馮保稟報。說實話,他這種明目張膽的作法在當時冒了很大的風險,一旦馮保失勢,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偏偏該他走運,馮保鬥垮了孟沖並取而代之,投桃報李,馮保把內廷中最為重要的肥缺內官監掌印賞給了他。如此平步青雲,無異于天上掉金子。吳和感激涕零,乾脆認馮保作義父,馮保也樂意接納這個乾兒子。

  馮保一走進客廳,三位太監都趕忙站起來垂手侍立。馮保抬抬手說:「你們先坐著,老夫進去換換衣服。」馮保這一進去差不多又是半個時辰,他換了衣服後,又去餐廳用了晚膳,然後才打著飽嗝回到客廳。三位太監是交了酉時才接到通知讓來馮保府上,誰也不敢怠慢,顧不上吃東西就趕了過來。如今過了兩個時辰,一個個都饑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但誰也不敢吱聲要點吃食兒。馮保慢悠悠走到南牆下正中鋪了貂皮褥子的太師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來得很久了?」

  「是的。」吳和畏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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