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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但是,賺錢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賠本的生意沒有一個人去做,只要能賺到大把的銀子還是有不少人甘冒殺頭的危險。郝一標便屬￿後者。他在江浙一帶的外海經營私貨貿易已有四五個年頭了。為了對付海盜,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強徒充當商船護衛,為了貨物順利登岸,他收買了一大批臨海府縣的官員,打通了所有關節,總之是處處逢迎通行無阻。隆慶之後,南北二京爭奇鬥豔追慕浮華的風氣愈演愈烈。郝一標從海上弄回的各笛外國布料,總是供不應求。聽說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標的生意越發地紅火了。儘管他的生意是一口價,一應布疋貴得離譜,也總沒個滯銷的時候。這會兒從馮保嘴中蹦出個「貴」字兒,他便眼皮子發跳。屏神靜氣一會兒,他自認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從海上弄回來的,風險大,所以貴。」

  馮保早就知道郝一標海上販私大發橫財,作為保護傘,他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但他擔心郝一標太過張狂弄出事情來,便想趁機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顏說道:

  「郝員外,你這些西洋布鳥布什麼的,雖然質量上乘,但畢竟來路不正,若認真追查下來,你恐怕也難逃干係。你也知道,朝廷從來都沒有取消過海禁。」

  郝一標頓時額上滲出了冷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他愣了一下,只乖巧應道:

  「小可的生意,全賴馮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馮保在心裡頭嘀咕了一句,嘴裡卻說:「你要明白,豬嘴紮得住,人嘴紮不住啊!」

  「馮公公所言極是,」郝一標做出一副依頭順腦的樣子,請教道,「小可思著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講吧。」

  「馮公公是當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議,乾脆取消海禁。」

  「拈根燈草,說得輕巧,」馮保嘴一癟,不以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豈能輕易改動。再說,海禁于你郝員外,有哪門子不好?」

  「這……」

  郝一標解不透話中含義,一時語塞。馮保睨著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賈們一窩蜂地跑到海上,只怕從此後,你的五十兩銀子一縑的西洋布,賤得就像蘿蔔白菜。」

  「還是公公高瞻遠矚,」話一挑明,郝一標明白馮保的心還是向著他的,因此滿嘴恭維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讓小可做這獨門生意。」

  一直陪伴在側的徐爵這時插了一句:「老郝,獨門生意可以做,但獨食兒不能吃。」

  「這個自然,郝某再顢頇,也不敢少了馮公公的孝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至理。」

  「你懂得這個理就好,」馮保優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齊的指甲,怡然說道,「千萬不可學那些市儈,見了點銀子,好似蒼蠅見血。」

  「公公教誨,郝某銘記在心,」郝一標說著,朝徐爵睃了一眼,見徐爵有鼓勵的意思,便鼓著勇氣說,「馮公公,小人還有一事相求。」

  馮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標講。

  郝一標言道:「小可聽說,每年三月,南京鰣魚廠的貢船就會屆時發運,經運河到北京。而且這貢船歸大內尚膳監管轄,地方官不能插手。」

  馮保淺淺一笑,道:「呵,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麼主意來著?」

  「小人想在這貢船上搭載一些貨物。」

  「什麼貨物?」

  「在蘇杭二州採購的綢緞衣料。」

  「郝員外又跟咱玩貓膩,直說了吧,是不是又從海上弄了些寶貝來?」

  「是……是的。」郝一標尷尬地笑著。

  馮保聽徐爵說過,去年,張居正曾致信漕運總督王篆,幫郝一標弄了兩條漕船,運了諸多海上私貨到京。須知漕船與內廷貢船從南京起運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張家灣,沿途官府與榷場稅關都無權查驗,一趟下來,少繳一筆老大的榷稅不說,還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費和各類勒索。這個中好處,馮保焉能不知,便問道:

  「去年,首輔張先生不是幫你弄了兩條船麼,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聽馮保口氣中似乎含了一絲醋意,郝一標趕緊辯解:「首輔大人去年是幫小可弄了兩條船,但他言明,這是對前年秋上我幫他收購胡椒蘇木的回報,下不為例。」

  「張先生知道你運的什麼嗎?」

  「我告訴他是蘇杭綢緞。」

  「南京鰣魚廠的貢船,一共才三條,而且都載得滿滿的,哪裡還能搭載貨物。」

  「馮公公,你老只要發個話,天上星星都摘得下來,哪裡還在乎幾條貢船。」

  「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馮保伸了個懶腰,問徐爵,「咱來時,看到山門外支了幾裡地的帳篷,都是賣貨的?」

  「是的,」徐爵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著回道,「滿京城的商販,都趕來這裡趁燕九。」

  「是否有骨董攤兒?」

  「有。」

  「走,咱們去看看,郝員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標說著已是離座,用手撫了撫腰間晃動的那只翡翠麒麟,大獻殷勤說道,「我來時見著了那些骨董攤兒,也擺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畫,只不知是真是假,馮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鑒定鑒定,若是真的碰上幾件,您都拿上,不拘價格小可一應付帳。」

  「郝員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說見外話,錢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這麼說著,已是跨步出門。正要喚聞天鶴道長辭行,卻突然看見一個人跑進雲集園。只見這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著一襲小蟒朝天的玄色內五品補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體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馮保定睛一看,不免驚道:

  「這不是孫隆嗎?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說話間孫隆已氣喘吁吁跑到馮保跟前,雙腿一跪,稟道:「奴才孫隆,叩見老公公。」

  此時的雲集園中,尚有不少太監在嬉鬧玩耍,孫隆的慌張樣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園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卻說這孫隆也是太監中的新貴,他入宮前讀過兩年私塾,又在內書堂學了三年,同別的小內侍相比,他的特點是留心學問,好談掌故,於骨董字畫多有愛好,因此很得馮保賞識。但因年輕資歷淺,在孟沖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內監庫的丁字庫裡當了一名司庫,專管內廷紙墨筆硯的文具發放,是一份油鹽不進葷腥不沾的閑差。但孫隆人很機靈,那一日趁送箋紙之機到了馮保的值房,從懷中摸出一把摺扇來,雙手遞給馮保,言道:「奴才覓到一把扇子,請馮老公公賞鑒。」

  馮保接過一看,是一把十分陳舊的黃羅扇。有兩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黃羅也褪去了光澤,積了幾塊小紅斑。扇面上書有一詩:「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字體亦草亦行,豐腴有致。落款兩字:李煜。馮保看過大驚,問:「這是南唐李後主的?」孫隆答道:「奴才吃不准,但宋人筆記中記載過這件事,這把扇叫慶奴黃羅扇,是李後主賜給宮女慶奴的。宋朝時,這扇子落在東京汴梁,也由內廷的中貴人收藏。」馮保又把摺扇仔細看了一遍,說道:「這是李後主的真跡,你是怎麼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庫藏,發現了這個。此後翻遍所有的冊簿均不見登記,是個無主兒的物件,因此便攜來這裡。老公公若覺有趣,就留下。」馮保本就愛不釋手,一聽此話也不推辭就收下了。過了些時日,他打聽到這把慶奴黃羅扇並不是宮中舊物,而是孫隆花二十兩銀子從骨董市上買來的:對於一名小內侍來講,恐怕搜盡積蓄也很難湊足二十兩銀子,馮保嘴上不說,心裡頭對孫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區

  區二十兩銀子,而是看中孫隆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後,一心要給孫隆謀個上等差事兒。年前,馮保奏明皇上,把內廷掌管的杭州織造局的掌印太監撤了,薦了孫隆前往接任。這內廷的織造局共有三個,一在蘇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規模最大。這三個織造局專管內廷的絲綢布料供應,上至皇上後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賞賜的緞帛均由此供給。織造局所給關防,均有「欽差」二字。因此,一應地方官員見了他們,管你幾品幾級,莫不都縮脖兒避馬讓轎。孫隆得了這份美差,自是對馮保感激涕零。過罷元宵節,他就去馮保府上辭行,說是選了燕九節這一天動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卻不知為何又突然出現在白雲觀。

  馮保讓孫隆平身,然後問他:「你不是今日動身麼,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孫隆喘息未定,哭喪著臉答道:「啟稟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點麻煩。」

  「什麼麻煩?」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這等事?」

  馮保一雙眯眯眼突然睜大了,怔怔地望著孫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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