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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瞧著李高這副癡不癡呆不呆的現世寶樣子,馮保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資性就不是個讀書種子,仗著李太后這個姐姐,鎮日裡呼朋引伴駕鷹逐犬,總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如今萬曆皇帝登基,他這位國舅,更成了拳頭上跑馬糞門裡吹火的人物,越發地了不得。馮保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礙著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闖進來找他有什麼事,只轉口問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這一向可好?」

  李高聳了聳肩,揀了一塊黑脆脆的芝麻糕放進嘴中,一邊嚼一邊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沒聽說?」

  「馮公公你深居大內,哪兒聽說去?」

  「沒請太醫看看?」

  「太醫都是些爛嘴龜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無遮攔,說話聲音比劈幹竹子還響,這會兒打了一個咳嗽,接著說,「咱爹的病,馮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馮保不禁一怔,他聽出李高話中有話,便警覺問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馮保應了一聲,再不接腔。李高見他不再問了,索性自己捅了出來:「馮老公公,你說咱姐晉升太后都兩年了,咱爹為何就不能水漲船高,從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聽這話題兒,馮保總算明瞭李高此行的目的。就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后去昭甯寺進香時,武清伯當面向她提過要求。李太后當時敷衍過去,後來也沒有下文。他曾向張居正提過一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位首輔也是不置一辭,他就再也不好說什麼了。眼下見李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知道搪塞不過去,便回道:

  「冊封的事是朝廷大禮,條條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嘗不想自己的親爹封上侯爵,但禮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開口,別人又哪敢胡亂從事。」

  李高覺得這話不中聽,卻也不便發作。他心知肚明,自己雖貴為國舅,但進宮一次也是難上加難。平素間往宮內頭傳話兒,還得靠這位手眼通天的內相,於是咽了一口氣,說道:

  「馮老公公,咱跟你直說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場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經到手了。」

  「哦?」一聽見「火」字兒,馮保眼皮子直跳,「這王希烈就是活著,也未必能辦成此事?」

  「為啥?」

  「他一個禮部侍郎,有多大的權力?」

  「不管權力多大,王希烈畢竟當了多年的禮部左侍郎。朝廷一應禮法,他是爛熟於胸。他說過,常規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貴妃,一下子拔成太后,與陳皇后扯平身份,這還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為何就不能特例?」

  「國舅爺,你可不能這樣攀比,你姐姐畢竟是當今聖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當今聖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親生女兒。」李高說著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勁朝地上杵了杵,翻著白眼嗆道:「咱爹的事兒辦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個人身上。」

  「誰?」

  「張居正。」

  馮保當下就冷了臉,嗔道:「國舅爺,這話可不好隨便說的,首輔張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顧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對他深為倚重。你如此說話,豈不讓你姐姐傷心?」

  李高既不強嘴,又不服氣,只嘟噥道:「花花轎兒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馮保不想閒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強笑道:「國舅爺也不用說氣話。待瞅著機會,老夫再向太后請旨。」說著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連忙說道:「老公公不要理會錯了,咱今兒個大老遠趕來,並不是專為找你生閒氣的,咱的正經事兒還沒說呢。」

  「啊,你還有事?」

  馮保剛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門外,低聲說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兒,究竟如何做,讓咱找您討個見識。」

  「啥事兒?」馮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門外,神秘地說:「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滄州看了塊吉地,想修墳呢。」

  李高話音一落,馮保就知道意思了,當今的老國丈,又要變著法兒向皇上伸手要錢了。按朝廷規矩,皇親國戚修建墳寢,朝廷可適當補助。既不是為難事,馮保心下略寬,問道:

  「武清伯修墳,好哇,擇的地怎麼樣?」

  「說是塊好地,風水先生說,得把那架山整個兒買下來,山上有幾戶人家,得遷走。」

  聽話聽音,馮保知道武清伯要獅子大張口了,便說:「江湖上的風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飯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經過欽天監踏勘核實。」

  「咱爹說了,事情該怎麼辦,咱們按朝廷的章程,只是這花錢的事……」李高說到這裡把話頭打住,看了看馮保的臉色,又接著說,「咱爹說,請老公公您預先給咱姐通個氣兒。」

  「這個好辦,我回去就講。」馮保一口應承,又出主意道,

  「你回去告訴武清伯,他那裡先把摺子寫好,通過宗人府送進宮裡頭。」

  「多謝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談畢,見門口總有人晃來晃去,知道馮保還要會見別人,便道謝告辭,臨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寶茶一飲而行,隨手就把那只薄胎的福祿壽青花盞朝地上一摔,「叭」的一聲茶水汙了一地,馮保瞧著一地碎片,皺著眉頭問:

  「國舅爺,這是為啥?」

  「圖個吉利,歲歲(碎碎)平安!」說罷扮了個鬼臉,仍舊揮舞著幡竿告辭走了。

  他前腳剛出門,徐爵後腳就領了一個人進來。只見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絲棉直裰,絎邊用的是鵝子黃的蟒絨,罩在直裰外頭的裘襖是用荔枝紅的雲緞面料製成,頭上戴了一頂用犛牛尾毛織成的高簷桶子珍珠冠,腳上穿了一雙墨絨布襪兒,踩著雙千層底的蘇州官樣布鞋,系在腰間的帶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製成,上下滾了兩道細密的荔枝紅彩邊,帶頭絛子上的吊墜兒是一隻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這身華貴脫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馮保的注意:

  來人一進門,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擺,在馮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納拜,振聲唱喏:「小可郝一標,叩見馮老公公。」

  「起來起來,都老熟人了,講這客氣做甚。」馮保雖坐在椅子上不動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給郝員外看座。」

  徐爵忙引著郝一標坐到馮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這位七彩霞老闆是京城裡頭富可敵國的首富,且平常與徐爵過從甚密,但真打真想見馮保一面卻也不易。去年聽說馮保要捐資修繕丘祖殿,郝一標主動提出代捐兩千兩銀子。馮保領了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這白雲觀裡賞臉見他。

  賓主坐定,小道人進來重沏了滾茶。馮保小呷一口,瞅著一身光鮮的郝一標,問道:

  「郝員外,你這身直綴,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標恭敬回答。

  「哪兒產的?」

  「聽說是波斯國那邊過來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國產的,小可一時也考證不出。」

  「唔,波斯國,那是多遠的地頭兒啊!」馮保讚歎著說,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倭國的鳥布,高麗國的馬尾布,質量都好,常言道蘇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為啥就生產不出這等好布。」

  「各國有各國的出產,彼等夷島番邦,雖是小國,卻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標儼然以行家的口氣回答。

  馮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選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種布樣兒,已是十分的滿意,現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歡什麼樣兒的。」

  「改一天,你把各種新樣布料都送到宮裡頭,咱讓李太后親自挑選。」

  「小可謹遵吩咐。」

  說到這裡,馮保又把郝一標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問:「你這西洋布,一縑值多少錢?」

  「五十兩銀子。」

  「這麼貴?」

  該如何回答這一問,可叫郝一標犯了難:因自國朝以來,朝廷就有明禁,不准民間與外國通商。到了嘉靖朝,因為東南沿海洋面上海盜猖獗,時常有倭寇來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隻殺人越貨,更屢屢登陸騷擾,甚至攻城拔寨,為害劇烈。嘉靖皇帝便下詔實行了最嚴厲的海禁。凡敢於與倭寇通商者,一經查出,不但貨物全繳焚毀,當事者本人處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慶朝後,海禁雖稍有鬆動,但海上貿易仍屬￿禁止之列。一些商人為利所趨,有時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這樣就面臨雙重危險: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盜的搶劫。這兩樣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會招致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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