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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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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一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 孫督造報憂啟釁端 「馮老公公到——」 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鄉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裡已黑鴉鴉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著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裡,為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只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余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紐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著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著的這些內府貂璫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璫們放在眼裡,只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著些個。」 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只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傢伙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一這當兒,萬歷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為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革幼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刹那,眾貂璫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 「小的們恭候老公公。」 馮保也不言聲,只把手虛抬一下讓貂踏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臺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弦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第點燃手中舉著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劈裡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呆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鬧哄哄的歡迎場面。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著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 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可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乃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裡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裡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裡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于唐代,名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名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著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裡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裡,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篆,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遝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豔幟招搖或席地哄飲,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裡,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幾筵篋笥,到盤盂銅錫、骨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著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采熱鬧氣兒,喧喧鬧鬧延長了幾日。 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璫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為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作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面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 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璫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人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禦閣五重正殿,還有鐘、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鬥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遊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占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簷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仙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欞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致,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 「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 聞天鶴恭敬回答:「啟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淨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髒了?」 「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污穢到哪裡。」 「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說話問,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自雲觀只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后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面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為恢弘的單簷歇山式大殿。為了這次祭祀,眾貂璫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見回廊藻井,飛簷礎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眾貂璫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 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鬧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將起來,他眼睛瞄著丘祖,嘴中問道: 「什麼人喧嘩?」 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 「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 「說不上,頭上戴著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髮,披著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著一面幡竿,上面書了『替天行道』四字。」 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著問話。」 言猶未了,只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著問話,貧道已經來了。」 說話間,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著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地問: 「你是?」 來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髮往後攏了攏,揶揄道: 「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武清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曆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 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蹙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 「國舅爺,你為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 「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眾,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著他白日飛升成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戶膏粱子弟,逢著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佈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捨的,還是內廷太監。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為本門幫主,當然就想著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閑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 「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著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只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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