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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張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東,關於這場火災始末情由,你連夜寫一個摺子,明天一早送來內閣,轉奏皇上。」

  「卑職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說他應起身告辭,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問。

  「有。」王篆伸頭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了一趟積香廬。」

  「啊?」張居正這才記起在積香廬裡養病的玉娘,忙問道,「玉娘現在怎樣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點東西了。」

  「很好,」張居正眼前浮現出玉娘美麗的倩影,一種溫情油然而生,他叮囑道,「還得加緊治療,爭取早日康復。《詩經》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雖有巧笑,但盼盼美目還得假以時日啊。」

  「首輔說得是,」王篆隨聲附和,又道,「玉娘讓卑職帶信,她想見你。」

  「是嗎?」張居正微微一笑,「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你轉告她,這些時要靜心養病。」

  「是。」

  王篆準備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問道:「介東,聽說蔣二旺關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說,應如何處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張居正已鐵定了心懲處貪墨。蔣二旺是一個突破口,緊接著是楊用成,後面不知道還要牽出多大一串呢。他雖內心深處同情蔣二旺,但此刻卻狠著心說:

  「他喊什麼冤枉?兩個空額吃了五年,這是鐵證如山的事。他雖然是卑職屬下,但卑職不護短,建議首輔給他嚴懲。」

  「好一個介東,秉公為國,不徇私情,這才是循吏!」張居正稱讚了一句,接著說,「上次我已講過,你做得好,就給你升官。我說到做到,這次京察,兩京官員調動較大,我準備向皇上推薦你去揚州擔任操江禦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禦史管理漕運,與同樣開府揚州的江淮鹽運使都是最令人眼熱的衙門。操江禦史三品銜,這樣王篆不但官升一級,還得到了一個肥差。他雖然心中狂喜不己,嘴裡卻說道:

  「卑職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輔指教,這一下去得遠了,豈不空落得慌?」

  「這豈是大丈夫說的話,沒出息!」

  張居正善意地罵了一句,揮揮手讓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書案前,打開擱在案上的一個卷宗,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了二十幾個人名,都是兩京各衙門三品以上大臣——他準備向皇上

  建議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瀏覽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陝西巡撫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國子監監事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改任四川巡撫

  禮部右侍郎畢昭改任山西巡撫

  都察院右都禦史蔣孔蘇改任江西監察禦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祿改任南京戶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劉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戶部右侍郎陳瓚改任左侍郎

  戶部左侍郎郭朝賓總督天下倉場

  南京戶部右侍郎李晉改任雲南巡撫

  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升任都察院右都禦史

  江西巡撫潘季馴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撫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看罷這張名單,張居正提筆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學曾名下改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

  都禦史」字樣。他正準備就這份名單給皇上寫一份密帖,遊七敲門進來稟道:

  「老爺,您的親家劉大人來了。」

  「人呢?」

  「在花廳裡。」

  張居正起身到花廳相見,剛一落座,他就笑著說:「孟真,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過從?」

  自張居正出任首輔,幾乎所有湖北老鄉都登門恭賀,唯獨劉一儒沒來過。此時劉一儒答道:

  「您初登首輔,政事千頭萬緒,卑職不便前來打攪。」

  「親戚之間,不必過於拘禮。」

  張居正溫和地責備,接著問了一些女兒女婿的家常話。張居正閉口不談今日的大火,劉一儒更不肯有片語關涉。扯過閒話,劉一儒吩咐隨從家人拎了一個錦匣進來,說道:「先生致位宰輔,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件大事,我一時想不到如何表達心意。前些時逛琉璃廠骨董鋪,

  看到這件東西,就把它買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歡。」說著解開絲帶,從錦匣裡小心翼翼捧出一隻尺五大小的缽盂。張居正饒有興趣的上前觀看,這只缽盂乃陽羨砂製品,用為水注。缽盂兩邊之耳,左綴一綠菱角,右綴一淺紅荔枝,兩者之間,又綴了一枝淡黃如意。底盤上是兩隻纏繞著的黑螭龍虎。四爪伸開,恰成缽盂的四足。虎腹上鐫有「熙寧二年」四字,原來是宋朝舊物。細看這些飾物,無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斷,熙寧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歷史了,這只缽盂卻保存完好,沒有一點損傷。

  「唔,這是寶物,虧你孟真覓到。」張居正讚賞地說,「我早就訂下規矩,禮物一概拒收,但這次我破例收下。」

  劉一儒謝過,接著說:「卑職還有一事相求。」

  「請講。」

  「這次京察,卑職想離開刑部。」

  張居正仿佛已經料到劉一儒會提出這個請求,說道:「孟真,聽說那天在童立本家門前,魏學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順便把我和王之誥都捎上了。」

  「實有其事。」劉一儒回答,「刑部裡頭,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貳,確實有些不妥。」

  「這事你不說,僕也尋思要動一動。告若從南京調來出掌刑部,雖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資歷名望,卻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這佐貳官,也不是我的裙帶關係當上去的,這一點,我不怕外人議論。我擔心的是兩個親家同處一部,遇事推讓都當好好先生,于公於私都不利。我本來就想趁這次京察調動你的職務。今天你來得正好,我要當面徵詢你的意見,京城各衙門,這次京察會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願意去哪裡。」

  一聽這話,劉一儒心中猛地一緊。外頭都說張居正借京察排除異己,他現在露嘴說出「會空出許多位子」,可見傳言不謬。聯想到這些時京城風風雨雨,他脫口說道:

  「我願意去南京。」

  「南京?你願意去南京?」張居正懷疑聽錯了,連聲問道。

  「是的,我願意去南京。」劉一儒顯然已經考慮成熟,從容說道,「在自陳的摺子中,卑職已將擔任刑部左侍郎兩年來的過錯得失向皇上陳述明白,並懇請皇上降黜使用。今天來找你,是想再次向首輔表明心跡,卑職真的願意到南京,任一閒職足矣。」

  劉一儒說得懇切,張居正心中升起一絲不快,怏怏說道:「我還準備舉薦你去吏部接替魏學曾,看來只得作罷。」劉一儒見目的已經達到,再呆下去恐節外生枝,遂起身告辭。望著他離去的背景,張居正心中忖道:「這個劉一儒,畢竟也是清流作風。」一眼瞥見劉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骨董,喊過遊七說道:「你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物件,綴上的這四件東西,不倫不類,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義?」遊七端詳半天,忽然悟到什麼,正待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麼?」張居正追問。

  「老爺,不好講。」遊七吞吞吐吐。

  「但講無妨。」

  見張居正有些不高興了,遊七不敢違拗,便說道:「老爺,這四件東西,綠菱角取一『菱』字,紅荔枝取一『荔』字。黃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龍虎取一『螭』字,加之這骨董本身是一隻缽盂,且取一個『缽』字放在中間,把這五個字聯起來讀,其諧音就是:伶俐不如癡。」

  聽完遊七的解說,張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劉一儒這哪是送什麼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極盡嘲諷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輔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所作所為,竟被親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舉,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場語言講,「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癡」就是持重,就是風骨。就在一場大火之後,劉一儒送來這一句「箴言」,張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傷害。他真想拎起那只缽盂,狠命朝地上一摜。但手一伸出又改變了主意。

  他撫摸著這只設色古巧傳世久遠的缽盂,感慨萬千地說:

  「遊七,把它擺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讀這座右銘。」

  遊七還未離開,司閽又急匆匆走進來,稟道:「老爺,廣西急報。」

  「啊!」

  張居正接過,一看關防就知是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馳傳密劄,他迅即拆開來讀。殷正茂在密劄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領的剿匪大軍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兩個叛首,韋銀豹被殺,黃朝猛被生擒。

  看罷此劄,張居正大喜。他負手走出花廳,忽聞得一陣馥鬱的香氣。他問遊七:

  「是不是後花園中的桂花開了?」

  「是的,老爺,開得正旺呢!」遊七答道。

  「啊!」張居正舉頭望月,但見一輪欲圓未圓的明月掛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記起還有三天就是中秋節,便吩咐道,「遊七,不要辜負滿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後花園中擺上茶點,請夫人出來,一同品花賞月。」

  遊七領命而去,不過片刻,又有人來說徐爵求見。

  「領他進來。」

  言未畢而徐爵已抬腳進門,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時的那場大火,是馮保指使東廠特務混在人群中暗地點燃的。

  張居正頓時愣了,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徐爵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爺!」

  遊七輕喊一聲把他驚醒,他扭頭問道:「你有何事?」

  「後花園中的茶點已擺好,夫人已經入座了。」

  張居正煩躁地一揮手,嘴中冷冰冰吐出兩個字:

  「撤了!」

  2001.1.15,二稿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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