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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張居正一口氣讀完九道待擬票的奏摺,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覺得精神氣兒格外旺盛。這九道摺子除了上述兩道,餘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蘇州胡同巡警鋪檔頭蔣二旺吃空額一事引發議論,建議清理天下營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額貪墨餉銀者,一律嚴懲;有兩道涉及理財,就清理全國各府州縣累年積欠課銀獻計;還有兩道希望聖上諭旨京師各大衙門盡去奢靡浮費之風,厲行節約,以省國用。這裡頭有一道摺子是光祿寺丞羅先吉所寫,言隆慶五至六年兩年間,由光祿寺進上供物用於皇上膳食並修齋等項器皿,共二萬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內侍截留未出。羅先吉用詞尖刻,稱這等取物不還的做法,類同貪墨,望聖上發旨,將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監清理歸還。

  不難看出,這九道摺子雖議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揭露時弊,抨擊朝政。如今把它們擺在一起,就感到份量頗重。局外人哪能知曉,它們的出籠,原也出自張居正的一片苦心。卻說朱洪武創設的首輔制,與唐宋兩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方式卻差別甚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只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員,調動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對各大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

  但是,首輔也有一樣顯赫的權力,那就是擬票。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聖旨為准。但皇上的聖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往內閣擬票。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謂批紅。皇上若不同意,仍得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可繞過內閣逕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大量的聖旨,還得照票批紅。這樣一來,首輔就可以通過擬票間接地控制朝綱政局。這樣一種執政方式,對皇上與首輔雙方均有制約。若雙方發生矛盾,失敗的只能是首輔。皇上雖不能更改這種先祖創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換首輔。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為的首輔,首先要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皇上。其次就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相關官員,讓他們向皇上寫折呈奏,自己再來行使擬票權批准這一建言。

  高拱在任時,之所以能呼風喚雨獨攬朝局,就在於他既得寵於皇上,又有一大批門生故舊為之效勞。張居正久居內閣,焉能不知個中奧秘?他雖然痛恨朋黨,私下裡又不得不承認,如此體制之下,沒有朋黨必然一事無成。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用術存正氣,結黨不營私。基於這一點,多年來他也用心結納同志,培植勢力。上任首輔兩個多月以來,他仿佛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年。說嚴重一點,他每天都處在焦灼、希望、感奮與痛苦中。但作為一個韜光養晦多年的人,他並沒有被這暫時的困境所嚇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後,他感到形勢有可能發生轉變。經過深思熟慮,他向全國各地發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門生故舊。他向他們密授機宜,教他們如何向皇上寫折進言。現在擺在他桌上的這九道奏摺,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數發來內閣擬票,其態度不言自明。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禁雙眸炯然,腦海裡頓時升騰起一個壯麗的憧憬:萬曆新政就要開始了!

  於是,在極度的興奮中,他提筆擬票。

  給施琅奏摺的擬票是:

  國朝創設法司與廠衛,職責各有定制,著該衙門聽了,詔如議行。

  給謝柬之《陳時弊疏》的票擬是:

  這道疏切中時弊,著各部院大臣看了,詳議報來,不得延誤。

  給光祿寺丞羅先吉呈疏的票擬是:器皿偷盜昧沒之事,屢有發生,這都是孟沖任上事。所言器皿,應悉數歸還。今後遇著這等事,俱附寫驗入,尚膳監並各宮值日太監照數發出,如有損少,聽提督太監參奏。

  剛擬了這三道票,張居正擱筆,才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有人敲門。

  「誰?」

  「是我。」

  姚曠推門而入。

  「揭帖送進去了?」

  「送了。」姚曠一臉緊張之色,畏葸說道,「首輔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燒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天。風助火勢越燒越猛,虧得京師大營派了數百兵士趕來撲救,才把火勢控制住,薄暮時分完全熄滅。據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五人,圍觀及住戶民眾二十四人,燒毀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十幾個傷勢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俱被燒成一堆黑炭。他的蒼頭老鄭在混亂中被踩死,侍妾桂兒被燒得體無完膚,躺在床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羊尾巴胡同變成了火葬場,生前懵懂愚鈍,死後受人利用的童立本,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三十個人為他陪葬。

  大火燒得正盛時,張居正親臨現場察看火勢,並就救火事宜及善後處置作了一番緊張安排。

  直等到灰飛煙滅一片狼藉,被燒得衣不遮體毛髮俱焦的官員一個個被抬走,他才登轎離開。

  回來路上,他思慮著這件慘案究竟如何發生,應怎樣調查事發真相,處理善後事宜。同時他又暗自慶倖,這場大火倒是幫了大忙。他現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責任而不必顧忌各種浮言詈議。想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忖道:「還是古人說得對,多行不義必自斃,唯蒼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張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罷晚飯來到書房,堂役就進來稟報王篆已到,張居正吩咐傳他來書房會見。

  剛落坐,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說:「首輔,今天的這場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張居正儘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臉色一沉,說道:「一場烈火燒死這麼多無辜,你身為大臣,怎麼還能幸災樂禍?」

  王篆本想拍馬屁,卻沒料到招來申斥,好在他臉皮厚,竟嘿嘿地乾笑著掩飾尷尬。

  「外頭都有何輿情?」張居正又問。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訪單都還沒有送上來,卑職來之前已經吩咐,一有密報,直接送來這裡。」

  王篆手下有一幫便衣耳目,專門察訪京師各色人等動靜,雖不及馮保掌握的東廠權勢大,眼線廣,卻也讓京師官紳大戶感到莫大威脅。馮保的東廠本是直接為皇上服務,蓋因皇上小,

  張居正實際上總攝朝綱,再加上與馮保打得火熱,所以,本來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覽閱的東廠訪單密劄,馮保也會送一份給他。正因為控制了兩條暗線,京城百官的一舉一動都在張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著說:「這場大火把參加公祭的官員們都嚇蒙了。死的、傷的不說,僥倖逃出來的,

  也都成了驚弓之鳥。」

  「魏學曾呢?」

  「他燒得傷勢不輕,聽說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薰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鬍子燒光了,臉上盡是大水泡。」

  「魏學曾這個人,與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語。」張居正心中很是欣賞魏學曾這股子敢作敢為的英雄俠氣。

  「楊博、葛守禮等,都稱讚魏學曾是一條漢子。」王篆隨話搭話。

  「魏學曾現在何處?」

  「在家裡,楊博老找來太醫給他療傷。不過,聽說他家門口,已經有了一隊錦衣衛。」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

  錦衣衛同東廠一樣,也是直接歸皇上掌管。既然錦衣衛已出動,就證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聽了馮保的話要嚴懲肇事者了。於是又問:

  「王希烈呢?」

  「他的傷勢不重,但聽說他得了驚嚇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門口有錦衣衛嗎?」

  「有,」王篆眨眨眼睛,討好地說,「首輔,錦衣衛出動,皇上聖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張居正點點頭,深思著說,「今天這場火,發得有些蹊蹺,果真是觸怒天意?」

  「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何況那些布紮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

  「究竟是何原因發火,介東,你務必調查清楚。」

  「是。」

  兩人正說話時,司閽又報外頭有人要見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來,激動得臉色通紅,嚷道:

  「首輔,王希烈死了。」

  「怎麼死的?」張居正驚問。

  「懸樑自盡,這是卑職手下人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篆輕蔑地說,「這個膿包,一看錦衣衛封了門,就知道自己罪責難逃,與其送進三法司讞獄問罪,倒不如自我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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