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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這些話富有煽動性,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的官員們這一下都被撩撥得怒氣衝衝,胡同裡頓時像炸開的鍋。眼見這場面,王希烈興奮不己,他同站在身旁的魏學曾交換了一下眼色,揮手示意大家安靜,清清喉嚨,正欲念下去,不知是誰殺豬似的嚎了一聲:

  「不好了,失火了!」

  聞者無不大驚,胡同裡頓時又騷動起來。王希烈以為又是誰的惡作劇,正想做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聽他把祭文念完。一抬眼,只見胡同口果然躥起一股濃煙,堆放在那裡的紙人紙馬不知為何燒了起來。他立馬丟了手中的文稿,強自鎮定大聲疾呼:「大家不要慌,趕忙弄水來,把火澆滅。」但響晴響晴的秋燥天氣,在胡同裡擺放了八九天的這些紙紮布做的冥器,已是幹焦得一折就斷。如今既有火苗子舔過來,加之狹窄胡同又是一個抽風口,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勢。胡同口已被圍觀的市民堵住。

  火勢往胡同裡撲,官員們都爭擠著往胡同深處逃命。但無腳的烈火比有腳的官員們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胡同裡已是一片火海。冥器杌椅車轎,都浸在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烈火又躥上房,整個一條胡同都浸在烈焰之中,到處都被燒得嗶嗶剝剝嘩嘩啦啦一片喧騰炸響之聲。轟隆隆這裡的牆倒了,潑剌剌那裡的房塌了。逃命的官員民眾一個個慌不擇路,許多人讓濃煙嗆昏了頭,本是逃生,卻偏偏往火海裡鑽。王希烈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見過這等慘烈的場面?頓時嚇得兩腿如泥癱倒在地。奪路逃命的官員民眾此時已是自顧不暇,哪還管得了他?竟紛紛從他身上踐踏而過,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虧得禮部幾位官吏拼盡全力把他從地上拽將起來,扶掖著倉惶逃遁。

  胡同裡也有一個人不跑,這就是魏學曾。這位在遼東大營帶過兵任過總督的大臣,一見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撲滅。他見眾位官員撒鷹似的逃竄,連忙跳到童立本的棺材上大聲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沒有人聽他的。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此時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瞧他們如此熊包自私不爭氣,魏學曾氣成黑臉包公,後悔不該與這幫窩囊廢攪和在一起。

  恰在這時,擱棺材的凳子腿兒被燒斷,棺材倒了,魏學曾被摔在地,刹那間就被沖過來的火焰燎成一個火人。「魏大人,逃吧!」有個下等官員跑過來幫他。他跳起來摑了那人一個耳光,恨恨罵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勢越來越大,挨了耳光的那個下等官員也不敢站在原地計較,捂著臉,踩著輪子一般溜了。童家門口只剩下魏學曾一個人,他頂著烈焰跑進童家拎出一桶水來,潑向一位渾身是火躺在地上痙攣的年老官員。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三十六回 借擬票宰揆開新政 得密劄明月照愁心

  早晨,張居正一到內閣,傳旨太監便前來向他傳達皇上的兩條口諭:第一,今秋的經筵推到十月十日舉行;第二,每見先生票本,墨蹟光彩異常,香氣彌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聽了這兩條聖諭,張居正大喜過望,吩咐書辦賞給傳旨太監五兩銀子。傳旨太監來內閣傳旨多次,從未得到獎賞。張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驚奇,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顛

  顛地走了。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為了得到這道聖諭,花費了何等樣的心血。

  那日在文華殿東室,馮保與張居正商量皇上經筵的事。對於十五萬兩銀子的開支,張居正知道硬抗不行,於是有意無意間提了一條建議,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選個黃道吉日。馮保回宮向李太后作了稟報。李太后覺得張居正建議甚好,便在馮保的提議下微服出宮,去了李鐵嘴測字館。

  先一天,當游七從徐爵口中得知馮保與邱得用已去測字館探聽了虛實,李太后的決定親自前往的消息後,立馬就稟告了張居正。這位被眼下混亂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輔,突然間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當即向游七面授機宜,讓他連夜去找李鐵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開李鐵嘴的大門,告訴他,明天會有什麼什麼樣的人來他館裡測字,不管這母子二人報了什麼樣的字讓他測,他一定要做到兩樣:一是論及花錢之事,就說眼下無錢可花,若硬要花錢,則有災咎;二是若要選擇黃道吉日,則儘量往後拖。李鐵嘴開館二十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出於職業道德與一己尊嚴,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位陌生人的建議。

  但遊七的言談舉止,又讓他感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猶豫再三,他問道:「咱為何要這樣做?」遊七從懷中拿出一碇五十兩的紋銀放在桌上——這還是皇上那天頒賜給張居正的。遊七說:「按我說的去做,這個權作賞銀。」李鐵嘴居京師多年,認得這錠紋銀是內府出品,越發覺得這事蹊蹺。心想來者所求也不是什麼難事,加之有這大一錠紋銀可賺,便點頭應允下來。第二天他如計行事,展示他鐵嘴功夫,說話緊扣字意絲絲入扣,把遊七交待之事當成「玄機」說出,被李太后母子驚為天人。當天夜裡,遊七又去李鐵嘴那裡討了回信,張居正聽了將信將疑。現在聽了這道聖諭,才相信李鐵嘴所言不誑。想到如此大的一個難關,竟能憑藉一個江湖藝人的油嘴度過,心裡頭不但不感到輕鬆,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負疚感。

  如果說第一條聖諭讓他心安,第二條聖諭更是令他難抑激動。問墨雖是小事,但從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當「師傅」對待了。這小小的變化,預示著李太后對他曾一度動搖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復。他望瞭望乾清宮的方向,沐浴在燦爛秋陽下的紫禁城,此刻蔦蘿不動、纖塵不飛。他的心情頓時恬適下來,略一沉思,就援筆伸紙,寫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張居正僅就聖諭問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宮墨,蓋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號水晶宮客,家富而好文雅,與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贈,然所制僅數十挺,故坊間無售。曾聽友人言,文晶宮墨制法特精:用上好純正松煙,幹搗細篩,每一斤煙兌膠五兩,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既解膠,又益墨色。煙浸之後,又用雞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兩,皆別治合調,鐵臼中搗三萬杵,可過而不可少。大凡墨以堅為上,古墨以上黨松心為煙,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而和之,其堅如石。此為易水人祖氏所創,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後有汪超者得祖氏真傳。唐末與其子延遷居來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論者言廷器制墨其堅如玉,其香如蘭,其紋如犀,長不過尺,細如箸。用三年乃盡,其磨處邊際似刀,可以截紙。用其墨書版牘,歲久牘朽而字不動,皆言其堅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把值房書辦姚曠喊了進來,問他:「所存水晶宮墨還有幾挺?」

  「兩挺。」

  「好。」

  張居正答應一聲,又寫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宮墨,從翰林院學士許國處得來。許為歙人,學問精湛,為士林推重。皇上經筵,臣所選講師三人,許國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宮墨尚有兩挺,現呈獻皇上試用,若稱聖意,可諭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宮墨為專貢。張居正伏拜。

  寫畢,張居正檢查兩遍並無紕漏,便吩咐姚曠:「你將這份揭帖連同那兩挺水晶宮墨封好,一併送到司禮監轉呈皇上。」

  姚曠剛走,張居正身子都未挪動,就開始翻閱由司禮監送出的待擬票的奏摺。第一道摺子,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獻言,其中一段寫道祖宗設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其責糾正官邪、清平獄訟也。設立東廠、錦衣衛,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問奸宄也。夫職業之廢,謂之曠官;職掌之奪,謂之侵官。今後凡貪官冤獄,仍責之法司提問辯明。若有隱情曲法,聽廠衛勘查報上。凡盜賊奸宄,仍責之廠衛緝訪捕獲,然必審問明白,送法司擬票報上。唯其法司與廠衛職責分明,方能事體允當,各衙值事不至混亂。

  讀完這道奏摺,張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來讀。這道摺子是山東道禦史謝柬之寫的《陳時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庫日空,乞敕各部備查近來比隆慶初年相比情況: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職官吏,戶部新增各官並各王府俸祿幾何,禮部新增供應並祭祀賞賜等項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軍職並柴薪皂隸多少,工部新增工官並營造料價多少。各部應逐項清查總數上報,如此可以革冒濫貪墨之弊,量入為出,止各衙門攀比妄費之心,懇望人主親加裁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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