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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王希烈回答:「這個不難解釋。六部九卿各部門堂官,都是張居正新近更換的,自然都要阿附這位首輔。至於戶部就更明顯了,王國光是胡椒蘇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們的氣都發在戶部頭上,他們怎有顏面來參加公祭?說到工部倒是一個例外,聽說朱衡這個倔老頭子下了死令,他衙門裡有哪個官員膽敢來參加祭奠,一定嚴懲不貸。因此工部裡頭雖有同情童立本的官員,這下也不敢明著來了。想不到朱衡這頭老強牛,竟然讓張居正調教得這麼服貼。」

  魏學曾說:「這就是張居正的過人之處。擒賊擒王,這一套他用得很熟。」說到這裡,他又問道,「聽說張居正前幾天去了一趟戶部,你知道嗎?」

  「我不但知道,這裡頭還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圍,憂心忡忡答道,「我琢磨著,張居正去戶部,一定是向王國光面授機宜,如何拿咱禮部開刀。」

  王希烈接著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備細說了。魏學曾聽後,冷笑著說:「聽說李太后下旨逮捕楊用成,是因看了張居正門生歐燧的摺子。張居正沉默了多日,現在終於動手了。」

  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說道:「張江陵處處都是後發制人,啟觀兄,咱們鬥不過他,卻也不能讓他好過。」

  魏學曾點點頭,半是生氣半是憂慮地說:「你大概還不知道,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職了。」

  「什麼,邱公公被免職?」王希烈渾身一震,急忙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

  「剛發生。」

  「是啊,昨兒上午,他還與紀有功見了面呢?」

  「他倆為何見面?」

  「我讓紀有功向他透露戶部要清查泰山香稅銀的事。」

  魏學曾長歎一聲,說道:「邱得用被免職,可能與這件事有關。歐燧的摺子裡頭,就說到楊用成自己貪墨巨額稅銀,反而誣陷李太后。汝定兄,無論何事,只要牽扯到乾清宮,就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魏學曾如此說,是因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稅銀一事作一個「局」陷害張居正,沒想到落得個雞飛蛋打,自己反而被動。王希烈愣了一會兒,咕噥道:

  「唉,女人畢竟頭髮長,見識短。」

  「是啊,大內裡頭,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個沒根的男人,這官是沒法當了。」魏學曾發牢騷口無遮攔,接著又說,「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國光的諭旨送到了吏部。」

  「皇上才十歲,懂得什麼?皇上諭旨,哼,說穿了,還不是張居正假借名義!」王希烈不勝忿然,說話也就夾槍帶棒,「高閣老柄國時,朝中一有風吹草動,各路言官一窩蜂地上摺子。如今出了這般大事,給事中們屁都放不出一個來。有那麼一兩個答應寫折的,至今幾天過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東西來,真是豈有此理。」

  「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學曾忽然間變得坦然起來,「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後悔。今天到這裡之前,咱就作了最壞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總要施行仁政,如今卻是苛政,咱們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縮縮認奸為忠之理。」

  「依啟觀兄之見,下一步如何進行?」

  「反正你我都無退路可言。」

  「這個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鬧得更大些。」

  魏學曾指著塞滿胡同的黑幛挽聯,饒有深意地說:「為一個上吊自盡的六品主事舉行這麼大的公祭,國朝史無前例。老兄,這件事還不夠大麼?」

  王希烈乾澀地一笑,接著壓低聲音問:「你覺得張居正會不會出面干涉?」

  「他怎麼干涉?」

  「比如說派兵來驅散什麼的?」

  「如果他那樣做,豈不正好?」

  兩人心有靈犀。交談過後,王希烈帶著拂之不去的沮喪情緒,又忙起公祭的事兒。

  翻了巳牌,公祭開始。胡同裡擠滿了一百多名官員,趕來看熱鬧的市民也把胡同口裡三層外三層的堵得水泄不通。胡同兩邊住戶人家的牆頭上,也站了不少觀望的孩子。小小一條胡同,擠了大幾千人。王典吏給童立本尋了一口質量不錯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面上。當司儀宣佈公祭開始,眾人肅穆靜立。哀樂大奏一通之後,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開始大聲吟誦他精心炮製又經幾位幕友再三潤色過的祭文:

  某月某日,故禮部儀制司主事童公之喪。禮部左侍郎王希烈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
  ,廣東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飽讀詩書。二十七歲得中舉人,嘉靖三十二年會試進士。初補
  知縣,繼升州同,後調禮部,榮膺主事。列籍二十餘年,不逢迎、不諛諂、不唯上;宦海生
  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蘇木折俸,舉家生計陷入絕境。公既
  兩袖清風,又不肯告困于強梗。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嗚呼嗚呼,本是淵衷靜默之
  臣,頓作懸樑枵腹之鬼。屍身未寒,訛言踵至。人議公愚,予為辯之;人議公拙,予為直之
  ;人議公險,予為申之:

  嗚呼童公,本欲以經術遭逢聖主,卻屢屢見嫉於輔弼之臣。開府地方,為民請命,條陳有理
  ;升職京師,佐君制禮,文藻竟工。奈何雄狐九尾,不得與彪虎雁行;狡兔三窟,亦難逃螻
  蟻薄命。公之為人,陽仇而陰德,此乃大智之愚;公之行世,跡愚而事巧,此乃大巧之拙;
  公之為官,言拙而行方,此乃大忠之險。然公之品格,不為官場所容。歷歷二十春秋,竟只
  得六品主事而終。古人雲:「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如今撫公之棺,難免哀
  慟而喟歎:李太白常有,而思賢若渴之韓荊州,卻百年難得一見……

  王希烈搖頭晃腦吟誦至此,竟自哽咽起來。這蓋因觸景生情,其悲不在死者,而在自己的遭遇。見主祭官如此聲淚俱下,在場眾官員,也莫不為之動容。人群中於是有了一片小小的騷動,間或可聽到悄悄的議論: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屬,童立本若泉下有知,也感欣慰。」

  「他這韓荊州一典用得好,如今荊州則荊州矣,只是物是人非。」這話暗刺現任首輔,他也是荊州人。

  不知誰嘀咕了一句:「也有人說,若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場。」

  各種議論不一而足。

  王希烈本來就有做戲的成份,這一下更是感慨唏噓進入角色。正當他掏出手絹揩淚之際,坐在木圈椅中的柴兒沒來由地又興奮起來。他從未出過院門,更沒有見過這種場面,見這麼多人一起抹眼淚,便覺得好玩。頓時腦殼一陣亂搖,嚷叫道:「爹——」接著只聽得底下一聲悶響,眾人不知就裡,但一會兒便都聞到了奇臭。

  「你幹什麼?」王典吏問。

  「我,我拉——屎——了。」柴兒嗚地哭起來,口角又掛起長長一串涎水。

  王典吏捏著鼻子,又朝柴兒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站在跟前的王希烈頓覺一陣噁心,他挪開兩步,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子翻腸倒胃想要嘔吐的感覺強壓下去。雖然沒了心,但還是縮著鼻子屏住呼吸把祭文念下去:

  嗚呼童公,六品清官,蕭然寒士;落宕閑曹,類同布衣。看裘馬輕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
  風流之輩,競夜銷魂。公卻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兒瘸兩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
  驢。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鄉之餓殍。卸下官袍而自盡,掛起蘇木而懸樑。請問誰之過耶
  ,誰之罪耶

  念到這裡,王希烈已是聲嘶力竭,只見他臉上肌肉痙攣,雙眼充血,幾欲捶胸頓足。這情緒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不知是誰憤怒地高喊一句:

  「誰之過,誰之罪,務必追查清楚!」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輩朝廷命官,豈能成為涸轍之魚,砧上之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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