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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母后說得對,就這麼辦!」

  朱翊鈞對母親言聽計從,李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又蹙著眉問:

  「鈞兒,今兒五道摺子,有兩道關乎禮部,今兒上午見了武清伯,還有邱得用,都扯到禮部,這禮部到底要幹什麼?」

  李太后的話說得含糊,朱翊鈞聽了似懂非懂,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馮保卻心知肚明,見小皇上發呆,他小聲說道:

  「這也難怪,王希烈本屬高拱死黨。」

  李太后聽了,腦海裡立刻閃出父親講述的那條兇惡的大黃狗。她心中忖道:「興許這個王希烈,就是那條大黃狗。」她本想就此事多說幾句,但連續兩個時辰的談話,她已感到疲乏。

  打了個呵欠後,她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對馮保說:

  「這兩日,你物色一個人來,當乾清宮的管事牌子。」

  「那邱公公呢?」

  「唉,邱得用是本分人,他的外甥章大郎被人刺死,這樣大的傷心事,他慪在心裡不敢跟咱講。咱本說發道旨,給章大郎優恤,現在看來也不必了。」

  「母后,這是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問。

  李太后撫了撫小皇上的頭,輕輕地說:「鈞兒,不是你娘心狠,誰叫他邱得用屬狗呢。」

  細心的馮保看見,李太后說這話時,眼眶裡已是淚花閃閃。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三十五回 眾官員公祭童立本 無情火燒毀老胡同

  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

  童立本已經死去九天,每天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胡同,本來就不甚寬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紙人紙馬等一應冥器填滿。這些時京城天氣好得出奇,白日裡天空一片瓦藍,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紙素花,把裡把路長的一條胡同堆砌得一片縞白,叢叢複複,間不容腳。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官員們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都只能把轎停放在胡同口外的大街上。而一應十幾個簽單答應迎賓叫子,也都從童立本院門前遷到胡同口。不時聽到他們錯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

  「吏部員外郎姜大人到——」

  「刑部郎中趙大人到——」

  「禮部員外郎夏大人到——」

  「兵部武備司主事賈大人到——」

  「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到——」

  「都察院僉都禦史顧大人到——」

  每次唱名之後,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嗩呐哀樂和哭婆子們熟練至極的幹嚎。童立本雖然生前命運滯蹇,但死後的哀榮,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禮部尚書高儀來,又不知強了多少。 這次公祭由王希烈發起,他自然來得較早。對胡同裡這股子哀榮彌漫之氣,他甚為滿意。這些時,王希烈的心情是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與張居正較勁,他雖然處在劣勢,但童立本事件的發生,又多少讓他占了一些上風。戶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實際上讓他給攪黃了。

  這些時,與張居正作對的事他委實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張居正就被動一回。為此,他心中頗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來沒有這麼大的能耐,皆因張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與京察兩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幾乎得罪了所有京官。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若論如何聚斂錢財搜刮民膏,在貪墨成風的官場,大多數官員都有一身故事。甭說拿兩個月胡椒蘇木折俸,就是再拿兩年,他們照樣每天吃香喝辣,屁中都會打出油酥味來。京官們之所以怨氣沖天,一是覺得張居正這位首輔太不近人情,上任伊始就擺出個鐵雞公的架式,不肯給臣僚百官一點實際利益;二是京察正在進行,四品以上大員的《自陳不職疏》都已呈到御前,四品以下官員的自陳揭帖也早都匯總到吏部衙門。他們中誰能留任誰將遭貶誰會削籍,不消幾日就會揭蓋子。

  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頒的那道措辭嚴厲的戒諭群臣的旨意,原是張居正的傑作,由此可知這次京察的調子是由他定出來的。前幾日,吏部更是諮文各衙門,申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四樣者加重懲處,而貪墨之人懲處尤嚴。京官們攬鏡自照,無不有危機之感。出於防衛需要,那些自認為在京察中過不了關的官員,便主動向王希烈靠攏,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擊這是「苛政」。如此做法在官場上也有一說,叫「反制」。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這時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權對攻擊者彈劾罷免,勢必引起公憤。當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罷。一般情況下,這種「反制」的鬥爭策略,大都會收到功效。

  看到官員們的不滿情緒一日比一日高漲,王希烈心裡頭甭提有多高興。開頭,他寄希望于魏學曾挑頭鬧事,現在才發現自己能力並不差,也就當仁不讓,把禮部當成了反對派的大本營。他與魏學曾計議,讓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試試風向。三天后,皇上降旨給桂元清削籍處分。官員們從邸報上看到這份聖諭後,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烈又與魏學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著上折,給桂元清鳴不平,再就胡椒蘇木折俸之事彈劾王國光。總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這場「反制」鬥爭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勢。那頭寫彈劾摺子的人還在搜羅證據鋪排詞藻,這一頭,他又向楊用成面授機宜教他如何倨傲,並跟著派紀有功前往戶部申請用銀,一應事情都把矛頭對準了戶部。「打蛇要打七寸,張居正這條毒蛇的『七寸』正是戶部。」

  王希烈一高興,便向心腹說出了這樣的話。他自以為用的都是殺手鐧。誰知那天楊用成、紀有功先後鎩羽而歸,向他稟報了各自的遭遇,他頓時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學曾一個小小的九品觀政辱駡毆打禮部一個六品官員,不但不受處罰,反而受到張居正、王國光兩人的親自接見;楊用成被宣佈不准離開京城,等候聽參處理,甚至還要追查那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昨天,更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李太后親下懿旨,將楊用成逮進錦衣衛大獄。而金學曾帶領的查帳班子也已組成,不日就要來禮部稽查。夜裡,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訪,得知他們父子與李太后見面的情況也不盡人意。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張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后的信任,要拿他戶部開刀了。王希烈突然產生了大限臨頭的感覺,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形勢發展到這種地步,就只能拼個魚死網破了。

  王希烈一狠心,準備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張居正發動一次猛烈地進攻。好在新的禮部尚書尚未任命,一應部務由他這左侍郎說了算。因此,他讓禮部吏員全部出動,凡前往童立本家弔唁過的官員,都送一份禮部分發的參加公祭的請柬。

  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胡同中,望著漸聚漸多的一張張熟悉不熟悉的面孔,心裡頭又多少增強了一些自信。邊走邊看,不覺來到童立本院子門口,一眼瞥見坐在木圈椅上穿著一身孝服的童從社,口角流涎,望著他癡癡地笑,心裡頓時起了膩味。他問一直在此操辦的王典吏:

  「他怎麼這個樣子?」

  王典吏答:「他現在還算好的,剛抬出那會兒,他一會兒嚎著『我要——父——』,一會兒又看著這些紙人紙馬,傻笑著嚷道,『好看——』。他並不知曉他父親死了是怎麼回事。」

  王典吏學得維妙維肖,王希烈越發看了不自在,吩咐道:「把他挪個地方吧,等會兒各位大人來了,看著太不雅觀。」

  「回大人,小的覺得讓他呆在這裡很好,」王典吏狡獪地眨眨眼,回道,「公祭不能沒有孝子在場,童大人眼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

  「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王希烈問。

  「是有一個。但遠在故鄉番禺參加鄉試,離京城萬里之遙,這會兒只怕還未收到父親的死訊呢。」

  兩人正在說話,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冷不丁朝著王希烈嚷了一聲「爹——」,王希烈頓

  時像被蠍子螫了一口,慌忙閃開一步。

  「別亂叫,再叫,就把你——」

  王典吏朝柴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柴兒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童立本倒黴到家,還是死了好。天底下的孝子,這是我見到的最體面的一位。」王希烈歎息著走開。

  羊尾巴胡同裡的人越來越多。王希烈正四處轉悠與前來的官員們寒暄,忽聽得胡同口又傳來一聲洪亮的唱名:「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趕忙迎了上去。只見魏學曾昂首挺胸臉色漠然走了過來,兩人敘過禮後,王希烈興奮地說:「啟觀,你看今天這陣勢,足見官心向背。」

  魏學曾四下看了看說:「來是來了不少,但我剛才翻了一下簽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蹺來。一是京師各衙門堂官,沒有一個正職出面;二是戶部和工部,竟沒有一個官員前來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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