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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徐爵說的這些,遊七早有耳聞。南北商人常常托京城裡有權有勢的大臣給操江禦史寫條子弄漕船,一年要掙不少的黑錢。他之所以裝糊塗,就是想逼著郝一標說出實情來。當性急的徐爵和盤托出後,他就在心裡盤算:每條漕船大號的能裝上萬石糧食,即便是小號的,也能裝六千石。郝一標弄三條漕船,裝載的肯定都是上等絲綢面料。取個中價,一條船的貨也值十萬兩銀子,不說別的,單是那四道榷關,得要多少銀子打發 ?想到這裡,遊七心裡有了譜,於是撇了這話頭,宕開一句問道:

  「徐兄知道麼?王篆手下一個檔頭,叫蔣二旺,前幾日被拘進了刑部大牢。」

  徐爵點點頭表示知道,說:「聽說他吃空額,咱今天看了王篆給皇上的摺子,說是要嚴查這事。」

  「你能看摺子?」遊七冒失問道。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徐爵白了遊七一眼,「凡是皇上能看的摺子,咱家老爺都能看,只要咱家老爺能看,咱就能看。」

  「這麼說,咱們徐老兄,也算是半個皇上了。你游老兄,也是半個首輔。」

  郝一標說句玩笑話,本是討好的意思,沒想到兩位大管家一齊變了臉,遊七趕緊說:

  「郝老弟,這玩笑開不得。」

  「是啊,這話有欺君之罪,咱擔當不起,」徐爵也附和了一句,又接了先前的話頭,對遊七說,「王篆那道摺子,內閣擬了票,明日諭旨就會出來,要各衙門按五城兵馬司那樣去做,嚴格清查本署貪墨官吏。」

  「這是京察的主要內容。」遊七答道。

  「也是首輔大人的神來之筆,」徐爵忽然有點悻悻然,「不過,鑼做鑼打,鼓作鼓敲,京城十八大衙門反貪墨,並不妨礙你遊七做這個人情。」

  遊七不說為難也不說不為難,只是笑著問:「徐老兄,你說,明兒個皇上聖旨一發,咱家老爺還能給操江禦史寫信麼?」

  「有啥不能?」徐爵理直氣壯,「前些時,京官們為胡椒蘇木折俸鬧事,你家老爺要郝老弟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郝老弟沒說個不字兒,第二天就照辦了,現在請他老先生寫個條子,也算是回報嘛。」

  游七就知道徐爵會提這檔子事,他也覺得這的確是找老爺寫條子的正當理由,但他仍不肯爽快答應,敷衍道:

  「咱老爺規矩嚴,不要說我是個下人,就是他的親戚,也從不敢開口求他辦事兒。」

  「游老兄真有難處就算了,」一直在旁邊靜聽談話的郝一標,這時開口說道,「不過,如果這事兒辦得成,我郝某絕不會讓你空勞。」

  「郝老弟這話就見外了,」遊七嘴上埋怨,心裡要的就是這句話,「明日得便,我將這事兒向老爺婉轉表達。若辦得成,是你郝老弟的運氣,辦不成,你也別怪我。」

  「行,有你這句話,郝老弟就吃了定心丸。」徐爵說著伸了個懶腰,怨道,「幹嚼了這半天舌頭,該弄點酒來吃了。」

  小廝篩了一壺熱酒,掇了幾樣茶點上來,三個人剛喝上一盅,忽聽得樓下一片聒噪,原來金翅大將軍與黑寡婦的搏殺,已到了緊要關頭:

  金秀才剛一進門,郝一標就起身朝他打了一拱,說道:「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獲全勝。」

  「這就是咱府上郝老爺。」管家介紹。

  「啊,認識郝老爺很高興,」金秀才拱手還了一禮,說道,「雕蟲小技,不過爾爾,哪用得上郝老爺恭喜。」

  郝一標請金秀才入座,指著徐爵與遊七說:「這兩位是鄙人的朋友。」

  徐爵與遊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歡迎。

  郝一標與徐爵都有養促織的嗜好,雖算不得一流高手,卻也在圈子內小有名氣。今夜裡忽然冒出個誰也沒聽說過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織場中稱王稱霸十幾年的畢愣子拉下馬來,倒真是讓兩人吃驚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請上來一會。至於遊七,雖然是個門外漢,但既然坐在這屋裡,也只能逢場作戲。

  金秀才入座,四個人正好各占一方,郝一標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門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著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睜著魚泡眼,乾笑著說:

  「金先生,那只黑寡婦可在竹筒裡?」

  「在。」金秀才點點頭。

  「能否讓咱們見識見識?」

  「有何不可。」

  金秀才說著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雙手捧起,透過草隙朝裡細看,只見黑寡婦此刻又是十分的懶意,伏在筒底一動也不想動。徐爵於是又把竹筒遞給了郝一標,郝一標弄根草伸進去撥弄,黑寡婦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這黑寡婦,怎麼讓人看不出個大王相來?」郝一標問。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問道:「請問郝老爺,大王相應該是什麼樣子?」

  郝一標答道:「畢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將軍,論顏色是一絲不雜的蟹殼青,翅子金晃晃,鉗子紅彤彤,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讓人眼熱。可是你這只黑寡婦,老是這麼萎萎縮縮無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將軍打敗。」

  金秀才淺淺一笑,回道:「郝老爺大約是中了賈似道的毒太深。」

  「此話怎講?」

  「方才郝老爺品評促織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賈似道所著《秋蟲譜》裡的原話。這賈似道稱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對促織之精通,實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獨創之見,時人無出其右。但賈似道畢竟死去近三百年,這期間滄海桑田該有多少變化 ?蟋蟀雖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變。況且蟋蟀之幽微,賈似道也有發掘未盡之處。」

  郝一標與金秀才對話時,徐爵一直專注傾聽。這時插嘴問道:「依金先生之見,黑寡婦勝在哪裡?」

  金秀才答:「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的確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動靜,就知它產自敗窯。」

  「敗窯?何以見得?」徐爵問。

  「一座窯敗後,窯火盡淬於磚中。雖天長日久雜草漫生,但磚中燥氣仍是旺盛。在這種磚縫兒裡長成的促織,具純陽之氣,且青色身子紅色鉗子金色翅膀,處處都如火燎油潑,呈現一派英勇之氣。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正具備這些特點,說它萬里挑一還有些虧,說它可遇而不可求則庶幾近之。從品相上看,金翅大將軍的確有王者風範。」

  「既是這樣,它為何會死于黑寡婦之手?」

  「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說,「在下那只黑寡婦,產自古塚。」

  「什麼古塚?」徐爵一時沒聽明白。

  「就是年代久遠的老墳。」遊七幫著解釋。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繼續說道:「這位先生說得不錯,古塚年代久遠,凝至陰之精。產於其中的促織,顏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體黑色為上品。由於穴中至冷,促織似醒似眠並不喜動。一旦捕捉到手,順其性以養之,養其鋒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殺,可收奇效。」

  「你這黑寡婦捉自何處?」

  「香山。」

  「唔,那裡的老墳多,」徐爵點點頭,又狐疑問道,「老墳之產就能鬥過敗窯之產,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塚之產就一定會勝過敗窯之產,以陰克陽雖屬道家言,卻也是兵家大法。」

  金秀才侃侃而言頭頭是道,聞者無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時,郝一標又問:

  「方才金先生說順其性以養之,這究竟是如何一個養法?」

  金秀才看眼前這三個人是真心請教且無惡意,也就和盤道出真經:

  「養法因蟲而異,不可拘泥。就說這黑寡婦,既出自古塚,又屬雌,可謂陰上加陰。首先要設法給它治懶病,激發其鬥志。對症下藥,又分水療與食療。先說水療,黑寡婦初逮上來,從冷沁沁的地穴到驕陽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熱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為了讓它適應地面熱度,須得以青草擂碎絞汁,人蜜糖水調勻,再滲入河水慢慢給它洗浴。這裡頭要緊的一點,是必須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這兩種水太涼,澆上去蟲身難免悚栗,輕者得寒症,重者甚至會丟命。河水性溫,一次一次澆過,不消三日,黑寡婦對地面就適應如常。再就是食療,黑寡婦長處地穴,多吃陰涼小蟲,如果一味順其所好,則仍不能培養鬥志。正確之法是取旱蓮草嫩花喂飼,每餐再配以四五隻繞飛於幹糞上的蒼蠅。餐後,取男嬰便水雜以清水調合讓其啜飲。如此數日,黑寡婦表面上雖然還是懶洋洋打不起精神,但體內已是元氣大充。一遇戰鬥,三兩回合之後就能擺脫惰性,且愈戰愈勇,必欲置敵蟲於死地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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