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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名兒俗,」畢愣子心裡頭咕噥,接著說,「金先生,你這只蟲兒在筒裡悶養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氣。」

  金秀才看出畢愣子的輕蔑,取笑道:「是啊,這是只雌蟲,待字閨中,看樣子在懷春。」

  「金先生會說笑話,金翅大將軍你已看過,有何評價?」

  「的確一頭好蟲,活像猛張飛。」

  「既是這樣,你不是白白送銀子麼?」

  金秀才瞟了畢愣子一眼,說道:「賭場無戲言,銀票既已交出,就決無反悔之理。」

  畢愣子頓覺這位白面書生還有幾分豪氣,於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畢某索性把采頭加到一萬兩,怎麼樣?」

  「一萬兩?」金秀才一愣,紅著臉說道,「對不起,在下今日只帶了三千兩來。」

  畢愣子笑道:「金先生誤會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兩不變,咱這頭加到一萬兩。咱若是贏了,就拿你的三千兩,你若贏了,就拿走一萬兩。」

  「這樣不公平吧?」

  「就沖你金先生這等勇氣,咱畢某認了。」

  金秀才眉宇間溢出驚喜,抱拳一揖說:「恭敬不如從命,金某這廂領情了。」

  兩人剛把條件談妥,那牙郎立馬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大喊:「各位爺們,趕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戰促織王,今夜裡有一場好戲看!」

  大廳裡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各位賭客紛紛解囊掏出銀錢。只見秋魁府幾個一色號衣的小廝拿了竹篚挨個收錢並發放等值的銅牌。這銅牌乃秋魁府特製,以作結帳時兌付的憑證。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賭注押在畢愣子這邊,偶爾有那麼幾個押給了金秀才,便落得旁邊人的譏笑:「你看那小白臉,從上看到下沒一點氣勢,你押上他,豈不是拿了銀錢打水漂 ?」那人也不服氣,搖著手中的銅牌,反唇相譏道:「他既攬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剛鑽,等著瞧吧。」

  一陣嘈雜後,大廳複歸沉寂,數百雙眼睛直直地都盯著那只紅木桌。只見牙郎將一隻口闊一尺的青花蟋蟀淺底盆擺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圓的銅絲罩,罩子左右各開了一個小門。畢愣子先將靠自己這邊的小門打開,拿起竹筒抽開浮草,那只金翅大將軍一躍而出,落入盆中,頓時上躥下跳活潑非常,這股子剽悍之氣,贏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頭的金秀才,看著金翅大將軍在盆子裡活蹦亂跳,倒顯得沒有把握了,猶豫再三,才打開小門,把自己的那只「黑寡婦」放在盆中:

  正在自個兒鬧騰的金翅大將軍,突然發現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類,立刻興奮異常。它頓時把四隻螳螂腿往後一返,踞在盆邊兒上,兩隻紅鉗叉開撓動,呲著小黃牙,對黑寡婦虎視眈眈,大有一躍上前將對方撕成粉碎之勢:相比之下,黑寡婦瑟瑟縮縮一副怯懦之福.它低著頭,微眯著眼睛,翅膀貼身斂得緊緊的。雙方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只見那金翅大將軍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朝黑寡婦奔來。只聽得輕輕一聲脆響,是金翅大將軍四腿落地的聲音。它本以為如此一撲,一定會壓斷對手的頸項,殊不知撲了一個空,急忙回頭一看,黑寡婦卻不知何時已閃躲到它的後面。

  這第一個畫合,一個進攻一個躲,均無傷害,算是個平手。

  金翅大將軍本來就是個暴戾的主兒,加之養蓄了多日,攢足一身的勁,沒想到第一撲就落了空,頓時撩起了怒火,只見它蹲在那裡,坐著兩條後腿,兩條前腿不停地撓動,寬大的身段繃得緊緊的,儷機發動比第一撲更為猛烈的進攻。

  黑寡婦則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著三寸之遙的金翅大將軍,一副極不情願過招的神態。

  等候間,人們發現金翅大將軍兩條前腿撓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就在它兩條前腿點地的那一刹那,這蓋世英雄如同饞貓見鼠一般橫空一躍,黑寡婦也刷地挺起身來張了翅子,金翅大將軍似乎明白對手又會玩第一招時的把戲,在它落地前跳走。於是,它這一躍在空中就改變了線路,只見它翅膀一仄,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又兇猛地回撲下來。

  依然是微微的輕脆的一聲,金翅大將軍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婦又斂了翅子,依舊趴在原處一動不動,只不過受了這兩撲,它不再那麼懶洋洋,這會兒它也將一直收起的兩隻毛茸茸的鉗子舞動起來。

  經此兩招,金翅大將軍已是徹底激怒。它第二撲四腿剛一落地,就又騰地射將出去,這畫它不再躍起,而是瞄準黑寡婦直直地撞過去。須知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將軍,是蟋蟀中的極品,俗有鎘頭鐵臂之稱。所謂鐵臂,就是它的兩隻紅鉗,若這麼平撞過去,黑寡婦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將軍就會把張開的雙鉗迅速合攏一夾一撕,黑寡婦非死即傷。這一回金翅大將軍使出了「殺手鐧」,黑寡婦焉敢怠慢,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金翅大將軍捨命撞來,黑寡婦振翅一躍,就在它整個身子剛剛離地之時,金翅大將軍已是挾雷帶電沖到它的腹下,它還來不及飛得更高,金翅大將軍的紅毛鐵鉗已是掃到了它的後腿。黑寡婦縮收不及,早見右後腿已被夾斷半截。

  「呀,黑寡婦的腿斷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這時突然舉著雙手,對著大廳黑壓壓的人群興奮地喊叫起來。立刻,整個大廳裡爆發出歡呼,畢大爺的擁躉們一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畢愣子,看到一對促織連過兩招後,心裡不免犯嘀咕,單從顏色形狀兩樣辨識,這黑寡婦雖不是俗流,卻也說不上是佳品,若是擺出來賣,也不過值三五個銅板。畢愣子相信自己辨蟲的功夫,絕不會看走眼。但從它連躲金翅大將軍的兩撲來看,居然露出了那種以靜制動的上乘功夫。畢愣子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輩子的雁,今兒個晚上未必要讓雁啄瞎眼睛 ?正晦氣得沒個頭緒,忽然看見黑寡婦踉踉蹌蹌掉了半截後胯兒、,他頓時又心花怒放。恰在這時,牙郎也來了那麼一呼,惹起大廳裡一片聒噪。畢愣子覷了金秀才一眼,只見他正襟危坐,盯著蟋蟀盆子兩眼發直。也不知絆動了哪根筋,畢愣子竟動了惻隱之心,朝著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個什麼!"

  牙郎挨這一吼,滿臉尷尬地伸伸舌頭,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盆子裡,兩隻促織各踞一方,盆中間,是那一條斷腿。

  「金先生!」畢愣子輕輕喊了一句,語氣中讓人咂摸出那種勝利者給予失敗者的同情。

  「別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臉的冷靜,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畢愣子與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兩隻戰蟲上。

  由於鉗斷了黑寡婦一條腿,金翅大將軍得意洋洋。只見它飛躍騰挪精神倍加。黑寡婦雖然斷了一肢,卻也相當鎮定,蹲在那裡,如同一團時刻都會爆炸的驚雷。金翅大將軍本想把黑寡婦撩撥出來作戰,見黑寡婦紋絲不動,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納頭沖了過來。這次黑寡婦再也不閃躲,而是挺身站起,雖然只有三條腿,卻銅澆鐵鑄一般屹立。當金翅大將軍的一對大紅鉗像兩支長矛刺來之時,黑寡婦迅若矯龍伸出雙鉗相接。頓時,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金翅大將軍左扳右扳,終是擺脫不了箝制。按行家說法,這叫攢夾。兩蟲相鬥,按品類分文口武口,兩者區別,如拳教中軟功硬功。牙甫相交,敵蟲即走竟至絕茨者,這是文口。猛不可當,合鉗即頭開項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現。

  今日場上的兩隻戰蟲,很明顯,黑寡婦是文口,而金翅大將軍則是百戰百勝的武口。應該說,舉鉗相迎,應非文口的強項,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虧。但此時的黑寡婦,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將軍進行肉搏。而且雙鉗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將軍,讓其掙脫不開討不到半點便宜。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黑寡婦的大方頭突然向左一偏,同時也松了金翅大將軍的左鉗——這也是鬥技之一種,稱為敲鉗。金翅大將軍畢竟身經百戰,黑寡婦變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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