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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織街上華燈璀璨人潮如湧。街上三十多家鬥促織場,每一家都滿囤囤的盡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鬥促織場,叫「秋魁府」。入門即是照壁,繞過照壁再入一道門便是一間五楹大廳,是促織主鬥場,正中擺一矮腳紅木條桌,三把椅子,主鬥雙方主人打對面而坐,正中坐著的是店中牙郎,擔當仲裁的角色。四周擺了許多長條凳兒,由裡及外一層高過一層,這都是為觀眾預備的。兩廡靠裡,以及樓上還有許多分隔的雅間,這是為那有身份的人備下的。他們既可以在此飲酒作樂,也可以互鬥促織,如果主廳裡的促織大戰開始,他們更會參加下注。須知所有進促織場的人,都是攜帶了銀錢前來趕場的賭客。如果說促織街其餘各家的賭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麼這秋魁府則是一擲千金的豪賭之所。曾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這裡得到的卻是傾家蕩產的悲慘下場。

  今晚在秋魁府裡擺擂臺的,是一個名叫畢愣子的人,他的綽號叫「促織王」。單聽這綽號,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氣。畢愣子世代居住京師,從小頑皮潑野,讀了三年私塾,連個《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鳥窩抓蜻蜓訓狗兒逮耗子,他樣樣都是能手。打從九歲上玩起了促織就一發而不可收,乾脆逃了學堂一心鼓搗這蟲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畢愣子十五歲上,就提了秸籠竹筒蟋蟀盆子來這促織街上搦戰,雖是小打小鬧,卻也贏多輸少。此後又經過十幾年歷練,他終於混出個「促織王」的頭銜,偌大京師,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得過他。就憑著這宗本領,他居然也積攢起萬貫家財,成了人人敬畏的畢大爺。

  不覺酉時已盡,秋魁府中燈火亮熾人頭攢動。只是大廳裡紅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卻還空著。皆因畢愣子在這裡擺擂,已是一連贏了十二場。京師內外許多不信邪的高手都無一倖免敗下陣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都流進了畢愣子的口袋,如今已無人敢來應戰了。店裡的牙郎恐冷了場,站在紅木桌前上齇著鼻子大聲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畢大爺說了,凡今夜裡應戰之人,一律皆有讓頭。你道如何一個讓法?只要你這位爺馴出的蟲王能咬傷他的金翅大將軍,哪怕只是掉了腿兒折了翅兒損了牙口,這其中任何一樣出現,即便閣下的寶蟲戰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畢大爺輸了,你就能拿到畢大爺的一千兩彩銀。大傢伙兒說說,這讓頭大不大 ?」

  「大!」

  「畢大爺有沒有量?」

  「有!」

  眾賭客一齊吼起,聲如轟雷。牙郎又攛掇著高喊:

  「哪位爺出來應戰?」

  大廳裡鴉雀無聲。凳兒上坐著的人都知道畢愣子的蓋世絕技,誰肯上這個當。

  牙郎見無人吱聲,跑進廳右第一間雅室,「促織王」畢愣子就呆在裡面。須臾間牙郎又出來,兀自高喊:

  「小的請示了畢大爺,把采頭加大,一千二百兩,哪位爺應戰?」

  人群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但仍沒有人應聲。牙郎一急,鼻子更齇了,只聽他加碼喊道:

  「一千五百兩。」

  仍無人搭理。

  「一千八百兩。」

  「一千九百兩!」

  「二——幹——兩!!!」

  牙郎不斷抬高賭碼,人群中開始騷動。這些賭客本都是為錢而來,耳聽這大一筆財喜,能有誰不動心?一時間,只見眼冒綠火者有之,頰泛紅潮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激動歸激動,終是沒有人有勇氣站出來。偏是牙郎伶嘴俐牙,撩撥得人心中發庠:

  「各位爺們,畢大爺的那幾頭戰蟲,你們早都見識過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你們都將自己的竹筒兒秸籠子繡花提簍仔細瞧瞧,說不定裡面就有一位孫大聖能贏得這二千兩銀子。白花花的兩千兩現銀哪,我的爺們 !」

  牙郎喊得口乾舌燥,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仍是沒有人應戰。牙郎正自洩氣站在一廂揉他的鼻子,忽然從人縫兒裡鑽出個人來,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白白淨淨,清清瘦瘦,穿著一件細葛布的元青圓領直裰,頭上戴著東坡巾,整個穿戴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落第秀才。只見他手上提著一隻二寸來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著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紅木桌前,問牙郎:

  「你說是二千兩?」

  「對,二千兩!」牙郎口上雖答得堅決,一雙綠豆眼卻在來人身上睃來睃去。須知敢來這裡叫陣的,都是京城裡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這個人一副窮酸相,他免不了狐疑問道,「你來挑戰咱畢大爺 ?」

  「是。」來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說,「你去跟畢大爺講,二千兩太少.」

  此語一出,全場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眼光都射向這位「落第秀才」,眾人無不納悶: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個窮措大,敢跑到這裡來打誑。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著來人說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賭場無戲言,賭資對等,畢大爺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噦嗦,去跟畢大爺講。」應戰者口氣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聲,剛剛轉身卻見東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只見他冬瓜身材南瓜臉,狐狸眼睛豬肚腮,手中搖著一柄尺五大摺扇,一搖一晃走過來。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織王」畢愣子。他是聽到了牙郎與來客的對話才走出門的。他一出門,立刻引來大廳裡一陣喧嘩,眾賭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躊躇滿志地朝賭客們揮揮手算是還禮,然後收了摺扇,朝來客一拱手,貌似謙恭內實倨傲地問:

  「在下姓畢,請問客官貴姓?」

  「姓金。」來客拱手還了一禮。

  「如何稱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畢愣子點點頭,又搖起摺扇問道:「閣下嫌彩頭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兩。」

  「三千兩。」畢愣子眼光一閃,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挑上眉尖,他嗖地一聲又收了摺扇朝手心一搗,喊道,「拿銀票上來。」

  「好咧。」

  只聽得他手下一個小廝答應,旋即把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給了牙郎。

  牙郎把畢愣子的銀票收拾好,卻把金秀才的銀票打開,正面反面倒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著他,不滿地問:

  「看出假了?」

  牙郎賠笑說:「沒有沒有,初次打交道總得小心。」

  「寶祥號的,見票即兌,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說,接著掉頭問畢愣子,「請教畢大爺,如何一個玩法?」

  「按規矩三局定勝負。」

  「是三頭蟲還是一頭蟲?」

  「三頭亦可,一頭也可,這由咱倆商定。」

  「那就請畢大爺定下。」

  「哪有這道理,閣下你來攻擂,理當由你來定。不然,這些觀戰的爺們,就會笑話咱欺負人。」

  畢愣子志在必得,所以顯得寬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瞭望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廳,說道:「畢大爺既然謙遜,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輸贏如何?」

  畢愣子正中下懷,因為他的那只金翅大將軍所向無敵,七月以來已連贏過五場,為他賺了上萬兩銀子回來。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養精蓄銳等著痛快淋漓搏殺一場。於是道了一聲「好」,讓人給他提上那只精緻的秸籠。兩人就在紅木桌兩頭落坐了。

  牙郎主持,兩人交換竹筒秸籠互看各自的戰將。

  促織既為蟲戲,這裡頭也有許多學問,單說促織種類,從顏色來分,就有紅紫頭、黃麻頭、青黃頭、白麻頭、淡黃麻頭、紅麻頭、青金麻頭、紫麻頭、栗麻頭、柏葉麻頭、黑麻頭、半紅麻頭、烏麻頭等數十種之多。其中青為上,黃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為下。金秀才接過牙郎遞上的畢愣子的秸籠,透過草隙朝裡一看,筒底細沙上蹲著一頭戰蟲,身子如蟹殼青,頭圓牙大,腿長項寬,紅鉗赤爪,金翅燥毛。只見它困在裡頭焦躁不安,輾轉騰挪,恨不能一頭撞破籠壁。不由得心裡頭嘖嘖稱歎:「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將軍還是虧了,應稱它為金翅虎 !」再說畢愣子接過金秀才的竹筒兒一看,裡面的一隻促織身黑如墨,屈腿臥著,埋首如老狐,惟一談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澆過油的一顆大方頭。畢愣子心下忖道:「這蟲兒只是個中品,且還懶洋洋不在狀態,若上起陣來,不消三兩下,就會被金翅大將軍撕個稀爛。」心中有了底,他決定賣個人情,把眼前這個想佔便宜的書生戲弄一番。他退還竹筒時,一雙狐狸眼睛眨個不停,譏笑著問:

  「這蟲兒叫啥?」

  「黑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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