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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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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知道王篆講的是實情,但正是這種攀比納賄本位護貪之風,才使吏治情況一年糟過一年。 「介東,今天你跟我說實話,你吃過空額沒有?」張居正惱著臉問。 「我?」王篆一驚,立即矢口否認,「卑職受首輔教誨,立志作清官,哪會昧著良心去做這等齷齪之事。」 「唔,」張居正點點頭,詞鋒嚴厲地說,「你若有此等劣跡,我照樣嚴懲不貸。你既為官清白,就大膽按我說的去做。你要抱定決心,寧可把一百二十個檔頭換光,也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懲治貪墨,就從你五城兵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別怪我無情,我肯定要揮淚斬馬謖。」 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斬釘截鐵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盡後,他又試探著問張居正:「首輔,蔣二旺的事還查不查?」「查,現在就查。」張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見馬虎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黑下臉來清查自己的部屬。 王篆之所以猶猶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處。其實,部下吃空額或者借治安為名敲榨客商的事情屢有發生。個中貓膩,他也大致清楚。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有人告到衙門裡來,他還盡可能包庇。這皆因部屬們隔三差五就得提了禮盒封了銀錠到他府上孝敬。一個月下來,這種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祿還要豐厚。如果整治部屬貪風,一來是拿了人的手短臉皮撕擄不開,二來無異於自斷財路。這實在令他痛心。但首輔把話已經說絕,他也不能不做。權衡利弊,為了保全自己討好首輔博取皇上歡心,他決定把五城兵馬司的家醜盡行抖落出來。 王篆遵示把這件事大致向呂調陽作了介紹,呂調陽心中產生不小的震撼,忖道:「一個小小檔頭的貪墨之事,首輔都親自詢問不肯放過。朝中大臣,有幾個屁股底下乾淨的?將來設若有哪位大臣的把柄落在他手裡,豈不是死路一條?」想到這裡,呂調陽暗自打了一個寒顫,對張居正越發產生了敬畏。 王篆剛介紹完,下面該是他的正式彙報了,偏他不接著往下說,張居正也不催他,一邊品茶,一邊拿眼睃著呂調陽。這位新閣臣知道非表態不可了,心裡一急,口頭上又結巴起來: 「咳,咳……方才王、王大人所言,就、就那、那個姓蔣、蔣二、二旺的一點小、小貪墨,首輔就、就指示嚴、嚴查到、到底,可見首、首輔整、整飭吏治的決、決心……」 「好了好了,和卿,」張居正笑著打斷呂調陽的話。如果讓呂調陽這樣結巴下去,不知要耽誤多少時間。察其言觀其色,他看出呂調陽敬畏焦灼的複雜心情,心中也就得到了滿足,「往後議事,你不要激動,心平氣和地講,沒有誰來逼你。」 「好,好。」呂調陽如釋重負。 張居正又轉向王篆說道:「事情進展如何,你講下去。」 王篆答道:「卑職自那日得了首輔指示後,回到衙門就傳令把蔣二旺抓了,並親自審問。這夥開頭還抵賴喊冤,給他吃了一頓棍子,他就招了。他吃了兩個空額,順便還檢舉了另幾吃空額或倒賣馬料的檔頭,這兩日我讓衙門裡的人傾巢出動,一個一個巡警鋪追查,到昨夜裡為止,共查出吃了八十九個空額。」 「做得好,」張居正興奮得一捋長須,說道,「兩天就查出這麼多,依我之見,肯定不止這個數,介東,你要一鼓作氣追查到底。」 「卑職遵示。」王篆又起身打了一恭。由於受到表揚,他頗為激動,接著說道,「首輔英明,卑職依首輔指示去做,剛一動手,就提溜出一大串小貪吏。若是在京十八大衙門都這樣去做,還不知要揪出多少大貪官來。」 王篆話音剛落,只見呂調陽的臉上陡然變色。雖然,他覺得王篆所言多少有些根據,但若真的這樣一家一家地清查,京城就會咫尺之內狼煙四起,衙門公堂也就變成了互相揭發攻訐之地,發展下去,大小京官的臉面全都沒有了,今後還怎樣為朝廷效力?此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生怕他順著王篆的話頭表態。 其實,呂調陽的擔心張居正也有。不僅如此,他還多了一層投鼠忌器的憂慮。此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李延送給高拱的那三張田契,於是感歎說道: 「介東此言甚是,但卻不能如此去做。懲治貪官,應是朝廷長久堅持的國策,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你介東揪出了一個蔣二旺,那只是一隻蚊子,隱藏在十八大衙門裡的貪官,卻是一群老虎。蚊子可以一群一群地打,而老虎卻只能一隻一隻地逮。殺雞嚇猴,敲山震虎,依目前的情勢,也只能如此去作了,你說呢,和卿。」 聽了張居正這席話,呂調陽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他答道: 「首輔所言極是,蚊子只是吸血,而老虎則要吃人。所以,打老虎要特別慎重,不要老虎沒打成反遭傷害。」 王篆這個鬼精,短短幾句話就刺探明白兩位閣老的心思,下一步如何做心裡也有了底,便說道:「請首輔和呂閣老放心,殺雞給猴看,卑職一定會把這只雞殺好。」說罷起身告辭。 待王篆走後,張居正對呂調陽說:「和卿,當前的頭等大事,是整飭吏治懲處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鬧事,把京城的水攪渾,你我必須頭腦清醒,不要去上這個當。」呂調陽默不作聲,他聽出張居正這是拐著彎兒提醒他不要去這氹子渾水。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拿起桌上的那張詩箋說道: 「那,這、這首挽、挽詩,愚職就算、算沒有,寫、寫了。」 「怎麼白寫了,你送去呀。」張居正說。 「不,燒、燒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頭嗎?如果你真的覺得這樣有損你的清臣形象,僕建議你還是把這首詩送去。」 張居正說話時面帶微笑,但呂調陽卻感到有一股寒氣刺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唯唯諾諾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詩付之一炬。 天一煞黑,楊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胡同就被戒嚴了。這皆因張居正約好今夜前來楊博私宅拜會,五城兵馬司為之採取的保護措施。酉時剛過,張居正的八人抬大轎落在了楊府的轎廳,當張居正掀簾下轎,楊博已在轎前候著了。此時的楊博,依然身著一品命服,與同樣身著一品命服的張居正行拱手禮。兩人的穿戴說起來也有故事可言:國朝品秩規定,六部尚書等大九 卿都是二品銜,只有九年考滿之後,才能晉升太師、太傅、少師、少傅等勳職,襲一品。現任大九卿中,只有楊博與葛守禮兩人擔任大九卿超過九年,一個晉為少師,一個晉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員。現在滿朝文武,除了這兩個一品大員外,還有一個就是張居正。他隆慶二年就被破格晉升為太子太師,隆慶五年又晉升為太師,年紀只有四十六歲,就獲得如此高的勳銜,在國朝中幾無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頒旨施行的《大明會典》,規定了官場禮儀: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級相近,相見時行禮,則東西對立,品秩稍卑者居於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見時卑者居下。品級相差四等,相見時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著稟告。如此循例,一品官與二品官相見,二品官居西行禮,一品官居東答禮。與三四品官相見,三四品居下行禮,一品官居中答禮。與五品以下官相見,一品坐受其跪拜之禮。司屬官品級低於上司官,稟事時必須跪。近侍官員,不必拘品級行跪拜禮。同僚官品級雖有高下,但不必拘禮。大小官員在內府相見,不許行跪拜禮。官員出入街道,不許抗慢。官員隔一品避馬避轎,隔三品跪。但到後來,特別是武宗之後,這一套禮儀也稍有改移。比如說諸寺大卿均為三品官,卻得避尚書、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書。公侯勳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與內閣首輔相遇,也得避讓。仿此而行,當今公侯第一顯赫的老國丈李偉,若是在道上遇到張居正,也得避道躲讓。可見,內閣首輔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來楊博府中拜謁,是他擔任首輔以來第一次入大僚私宅,于情于理,楊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張居正的大轎進門之前,就先穿好命服,來到轎廳迎候。張居正下得轎來,一看楊博站在西邊行拱手禮,連忙還禮說:「博老焉能如此。」楊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豈不讓人笑話老夫無禮。」兩人這麼寒暄著,聯袂走進客堂。 敘過茶,張居正盯著楊博紫紅的臉膛,笑著問道:「博老,聽說你們家每天門庭若市,今日為何這般冷清?」 「還不是因為你來,胡同口戒嚴了,不然,這廳裡早就像開堂會似的,」楊博自嘲地搖搖頭,又道,「虧得老夫有神仙粥調養,不然,身子骨兒早散了架。」 「您應該閉門謝客。」 「老夫何嘗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擠門縫兒的本事。」楊博苦笑了笑,「京察與胡椒蘇木折俸兩件事攪在一起,京官們一個個都像是火燒屁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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