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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劉大人,舉哀一完,你就趕緊撤身,是怕咱魏大炮把你吃了?」魏學曾開口就嗆。

  劉一儒仍是乾笑著,答非所問地說:「童立本實在可憐,所以下官略具薄儀,前來一奠。」

  「現在的京官,又有幾個不可憐呢?如果不拿胡椒蘇木折俸,童立本會死嗎?」魏學曾說著,抬頭望瞭望高遠的藍天,長歎一聲,接著說:「以實物折俸,國朝一百多年來,僅有那麼幾次,沒想到我輩會輪上。先帝在的時候,寧可減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也不肯虧欠外廷官員們的俸銀。如今大行皇帝音容猶在,高閣老愴然離京,你那位親家江陵先生輔佐幼主開展新政,原也無可厚非,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這個令百官萬民舉世矚目的新政,竟從蘇木胡椒折俸開始。劉大人,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劉一儒是荊州府夷陵縣人,與張居正既是同鄉又是同榜進士,因此兩人過從甚密結為親家,張居正唯獨一個寶貝女兒張若蘭嫁給了劉一儒的大兒子劉勘之。劉一儒向來居官自守頗有清名。張居正入閣數年,他從來不攀附,不結納,只是老老實實做自家職位份內之事,因此在京官同僚中頗有好評。魏學曾正因為這一點,才敢在劉一儒面前潑辣說話。

  劉一儒聽了魏學曾夾槍夾棒一席話後,心裡頭頗不是滋味。但問上臉的話不答又不行,只得敷衍道:

  「聽說國庫空虛,胡椒蘇木折俸,實不得已而為之。」

  魏學曾指著滿巷的懸幛,悻悻說道:「首輔這一個不得已,害得童大人丟了一條命啊!」

  劉一儒一言不發,他從來就是遇到是非三緘其口。魏學曾也不指望他有什麼表態,又換了個話題說:

  「劉大人,先不與你談胡椒蘇木的事兒,目下外頭有些傳言,對你不利啊。」

  「啊,有何傳言?」劉一儒問。

  「如今的刑部,堂官王之誥,佐貳官你劉大人,都是首輔張江陵的兒女姻親。因此有人說刑部成了首輔的私囊之物。」

  魏大炮這一「炮」轟得劉一儒面紅耳赤,嘴唇嚅動了幾下,說道:

  「高閣老的姻親曹大人,不是也在刑部麼,怎好說這是張江陵的私囊之物。」

  「曹大人尚在刑部不假,但這次京察,他恐怕同我魏大炮一樣,都是第一批遭受清洗之人。」魏學曾話音一落,劉一儒馬上回答:「魏大人放心,我劉某恐怕比你們走得還早。」

  「啊?」

  劉一儒的回答多少令魏學曾有些詫異。還不及理論,忽見得巷子口又落下一乘官轎,內中走下一名身穿雜色文綺白鷳五品官服的半老官員。魏學曾一眼認出這是都禦史衙門的僉事李大人。李大人也認出了眼前兩位三品大臣,忙拱手行禮。

  魏學曾抱拳一揖,問:「李大人也來祭吊?」

  李大人恭謹回答:「葛大人委派卑職前來代祭。」

  「是都禦史葛大人?」魏學曾問。

  「正是。」

  李大人答罷,便命掾吏將手中挽幛送進靈堂,只聽得哀樂齊奏,哭婆子又一陣幹嚎。魏學曾與劉一儒禁不住好奇,又一齊回到靈堂觀看。只見靈堂正中最顯眼的位置,已是高高懸起了左都禦史葛守禮送來的挽幛,上面也書了一對挽聯:

  任上清官,瘦骨蒼顏形影只
  胸前遺物,蘇木胡椒袋子雙

  這一聯寫得冷峭,寓意深沉,自不可以同情憐憫指斥時事等簡單解之,魏學曾玩味再三,道:

  「終於有一個大九卿出面了,劉大人,這聯句如此老辣,可見葛老別有襟抱。」

  話說完,卻不見有人應聲,掉頭一看,卻不知劉一儒何時已經走掉了。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二十六回 捉檔頭嚴查吃空額 示密劄緊縛老臣心

  童立本一死,特別是那首討嫌的絕命詩一傳開,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的京官大僚們,終於找到了洩憤的機會。魏學曾、王希烈等人也紛紛從幕後走到前臺,在官員中扇風點火串連鬧事。京城本來就不平靜的局勢,驟然更加緊張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人提著胡椒蘇木到戶部鬧事。三朝老臣左都禦史葛守禮的挽聯送到羊尾巴胡同之後,輿情對張居正更為不利。誰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數楊博與葛守禮兩位老臣最孚名望。這位葛守禮比之楊博更為耿直,隆慶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議,只要葛守禮在場,就顯得特別謹慎。這次葛守禮為童立本送了挽聯並十兩賻銀,無異於火上加油,大大激發了鬧事者的鬥志。一些本來還在觀望的官員,這一下也壯著膽子加入到鬧事行列中。卻說這天上午,張居正剛來到值房不一會兒,入閣不到十天的呂調陽畏畏葸葸地走了進來。

  「和卿,有何事?」張居正做個手勢請呂調陽入座。

  「愚職想請首輔看樣東西。」

  呂調陽謙恭地說,接著就把手上的一張紙遞上,張居正接過一看,是一首詩:

  吊童主事

  古拙寧爭飯一甌?
  乘風南去弄清流。
  君魂謝過皇恩去,
  過罷孤山有莫愁。

  讀完詩,張居正心中極度不快,但他儘量克制,臉上堆滿笑容說道:

  「詩寫得不錯嘛,聽說羊尾巴胡同裡的挽詩挽聯已經不少,你這首詩再送去,當是上乘之作。」呂調陽聽出話風不對,只得佯笑著,畢恭畢敬答道:「首輔,愚職就是想來請示此事。」

  呂調陽故意用了「請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別,張居正聽了心下稍安,問道:

  「和卿想請示什麼?」

  呂調陽想了想,說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體的官員想趁機鬧事,苗頭有些不對,好像是針對首輔來的,愚職也就非常謹慎,並不往這裡頭攪和。但是,左都禦史葛大人的挽聯往童立本家的靈堂上一掛,一些針對愚職的閒言碎語就都出來了。愚職畢竟在禮部管了一個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頭的,說愚職為官寡義,對部屬無情。這話叫愚職聽了滿肚子的不舒

  服。為了服眾,愚職便寫了這首挽詩,今天特來請示首輔,這首詩是送還是不送,請首輔定奪。」

  呂調陽表面上木訥,但內心委實玲瓏。他這一番表白,既說了自己的難處,又顧忌著首輔的面子,最後還要首輔表態。這麼做明裡是尊重首輔,其實是把該自己來做的難題交給了張居正。這點子小九九,張居正還能看不透?他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書辦探頭進來稟報王篆求見,張居正吩咐讓王篆進來。呂調陽見有人來,提出告辭,說等人走了再來領示。張居正卻要

  他留下,說:「王篆今日彙報之事甚為重要,和卿你也應該聽聽。」

  話音剛落,王篆已是風風火火跨進門來,這王篆坐鎮五城兵馬司,平常總是想方設法找樂子享清閒。但每次見張居正,他都要裝出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這會兒他不知又從哪兒弄了一頭的汗,一進門也來不及揩,就朝張居正和呂調陽各行了一個一揖到地的官禮,說道:

  「首輔大人,呂閣老大人,卑職前來請示。」

  又是一個「請示」。張居正朝呂調陽看了一眼,呂調陽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呂調陽自謙地一笑,抖開一把蘇制的摺扇來搖。張居正掉頭問剛落坐的王篆:

  「是否是蔣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稟報,張居正截住他的話頭說:「且慢,呂閣老尚不清楚,你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作個交待。」

  且說那天夜裡在積香廬,王篆把前一日在蘇州胡同下坡巡警鋪裡發生的事當笑話說了一回。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張居正當即問道:

  「蔣二旺吃空額一事,你深究沒有?」

  「沒有,」王篆回答,隨即解釋說,「卑職已將那個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鋪,死去的警卒已經除名,這事就算具結了。」

  「介東,你好沒腦袋,」張居正當即就責怪起來,「你也不想想,一個小小的巡警鋪檔頭,就敢大著膽子吃空額,那麼京師三大營,總共有十萬兵士,生老病死該有多少空額吃?單是你五城兵馬司管轄的一百二十個巡警鋪,一個巡警鋪吃一個空額也有一百二十個。每月一個人一擔米二厘銀子,夥起來一年是多少,這筆賬你算了沒有?國庫空虛,一半是奢侈浪費,還有一半是被這些蛀蟲吃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蔣二旺抓起來收監,著實拷打問來,他究竟這麼多年吃了多少空額?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鋪也都要一個個查證。查出多少懲處多少,一個也不叫漏網。」

  「這個……」王篆看著張居正的臉色,欲言又止。

  「這個什麼?」張居正追問。

  王篆恃著與張居正關係親密,斗膽說道:「常言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個小小檔頭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點便宜根本不算什麼,卑職若如此小題大作鬧騰一場,豈不把部屬的心都搞涼了,今後還靠誰來維護京城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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