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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紀有功搔搔腦袋,憂心說:「聽說戶部沒有錢,裡裡外外演的是空城計。」

  「這不是你管的事兒,」王希烈橫了紀有功一眼,「你的任務是造好報單,到戶部要錢。」

  「是,小的這就去辦。」

  紀有功挪轉身,剛要出門,王希烈又把他喊住,說道:

  「給我備轎,去童立本府上。」

  半上午時分,秋高氣爽的北京城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一如往昔。王希烈乘著八人大轎,帶著禮部一幫官員各乘官轎像示威似的,浩浩蕩蕩來到童立本家。頓時間,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被各色官轎塞滿,引來不少街坊鄰里駐足圍觀。

  童立本的侍妾桂兒,早已哭啞了嗓子,這會兒躺在床上起不來。坐在木圈椅上的童從社,傻乎乎地嚷著「餓」,並不明白父親的死是怎麼回事。內內外外,只蒼頭老鄭一個人忙。以至

  王希烈一幫官員湧進門來,既無孝子還禮,也無半點哭聲。這情形反倒比合規合矩的喪禮更覺淒慘。這些官員雖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誰也沒有來過他家,乍一看這股子窮酸光景,四壁蕭然,蛛網聯窗,裡裡外外沒有一件像樣具,頓時心裡都酸楚得不得了。再聽老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了童立本尋死的前後經過,大家更是難過。王希烈當即倡議大家湊份子錢來幫助料理童立本的喪事,並帶頭捐了二十兩銀子。眾官員不拘多少,你十幾兩,他三五兩,竟也湊出了一百兩銀子。

  王希烈又指示禮部儀制司的幾位吏員說:「你們是童大人的屬下,童家沒有人,這喪事就由你們來操辦。我看先佈置個靈堂,讓前來弔祭的人有個落腳處。你們還要花錢請幾個哭婆子來,本官聽說,哭是很有講究的,你們務必請幾個會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並且要保證一天十二時辰哭聲不斷。另外,再請一班吹鼓手,有人來祭奠,就大奏哀樂。童立本在禮部這些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因此喪事盡可能辦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靈。」想了想,王希烈又補充說:「當下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兒子的身份寫一份訃告,遍告在京各衙門官員。要把童立本的苦處寫得淋漓盡致,以爭取更多官員的同情,都來捐助點銀兩,給童立本留下的孤兒寡母弄點贍養費,使他們不致於凍餒而死。這些事都務必做好。」王希烈說完,準備起轎回衙,忽見蒼頭老鄭把半死不活的桂兒扶了出來,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氣若遊絲地說道:

  「部堂大人,奴家有份東西給您。」

  「什麼東西?」王希烈俯身注目。

  桂兒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王希烈接過,原來是童立本的絕命詩。王希烈吟哦一遍,頓時如獲至寶,讓在場官員傳閱。眾人看了,好一陣竊竊私語。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滿,趁機抖著那張紙說道:

  「你們看看,這是胡椒蘇木折俸以來,死的第三個人。第一個是儲濟倉大使王崧,第二個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個。這是誰的罪過,誰的呀?」

  屋子裡鴉雀無聲,大家心裡明白王希烈矛頭指向的是誰,但誰也不敢接這個茬。這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兒又嗚嗚地哭起來,王希烈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關切地問:

  「童夫人,童大人死時,除了這首絕命詩,可還有遺言。」

  桂兒木訥地搖搖頭。蒼頭老鄭在一旁小聲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時,是把那兩小袋胡椒蘇木掛在脖子上的。」

  「看看看,這就是遺言,」王希烈情緒激動,義憤填膺說道,「童大人遺囑,要把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咱們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

  「小的在。」

  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子從人縫兒站了出來。此人是一個老典吏,在禮部司務手下當差多年。王希烈盯著他,說道:

  「你現在就把童大人的這兩袋胡椒蘇木,送還給戶部。」

  「這……」

  王典吏知道這是個麻煩事,怕惹火燒身。王希烈看透他的心思,譏道:「你怕擔干係是不是?拿著童大人的絕命詩去給他們看,就說是咱王希烈讓送的,你怕什麼!」

  「小的遵命。」

  王典吏退回一步,這時有人小聲插話道:「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今兒早上貼了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

  商人有幾個是好東西?」王希烈沒好氣地斥道,「咱寧可丟到糞窖裡去,也不賣給他。」

  「部堂大人說得對,無論無何,不能讓銅臭薰染士林。」有人大聲附和,「有種的,就學童大人,把這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

  「對,退回去,為童大人伸冤!」

  眾官員的情緒終於被撩撥起來,童家小屋裡,已是一片沸騰。

  第二天,在京各衙門官員,幾乎都收到了如下這份訃告:

  諸世伯世叔:

  家父禮部儀制司六品主事童立本因所領俸祿兩斤胡椒、兩斤蘇木不能變為現鈔,生活無著,求借無門,萬般無奈,只得含恨於昨夜懸樑自盡。嗚呼,六品烏紗,舉家如同乞丐;廿載宦海,到頭三尺白綾。豈不悲哉,豈不慟哉!

  不孝之子
  童從社
  童從稷泣告

  這份訃告由吏員起草,本司郎官修改,最後送給王希烈親自審定再行謄抄,然後送達京城各大小衙門。訃告雖短,卻相當煽情。許多官員讀後都動了惻隱之心,莫不相邀前往童立本家祭奠。按京城吊儀,每位前往的官員都會送去一道挽幛。靈堂裡放不下,就擺在院子裡,院子裡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後來,整個一條胡同都擺滿了靈旗挽幛。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被請來哭喪的十幾個哭婆子特別賣力,只要人一來,她們就撕肝裂膽地幹嚎,加之吹鼓手們也各盡其責,吹吹打打弄得氣氣勢勢,特別是那一隻嗩呐,時而嗚咽時而淒厲,直聒噪得幾條街都不得安寧。

  這天上午,在祭吊的人中,來了兩個顯眼的人物,一個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另一個則是張居正的親家刑部右侍郎劉一儒。兩人都是三品大員,到目前為止,前來祭吊的官員就數他倆品秩最高。一看到他倆的轎子抬進胡同,在現場指揮操辦喪事的王典吏趕緊讓吹鼓手們大奏哀樂,在嗚哩哇啦的嗩呐聲中,十幾個哭婆子尖著嗓子,一齊放了悲聲:

  哎喲——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
  你憑什麼這樣的狠心,
  丟下傻子兒,丟下苦命的老婆
  一腳踏上奈何橋,
  要去陰曹會閻羅,
  滿街的人都在說,
  這是胡椒蘇木惹的禍……

  哭婆子們個個嘴巴滑溜,編詞兒應景都是高手。加之哭功到了家,嘴一癟就哭,一哭就有眼淚。聽得她們淒淒慘慘的哭訴,前來的吊客有幾個不動情的。

  卻說魏學曾與劉一儒兩人在哀樂聲中一前一後進了靈堂,祭拜完畢,早有人把靈堂中擠滿的挽幛挪走了兩副,臨時把他們的挽幛換了上去。挽幛上照例都書了挽聯,眾人擠上前來吟讀,劉一儒寫的是:

  天下斯文同骨肉
  人間涕淚動參商

  魏學曾寫的是:

  赴黃泉已無告,管不得社稷生死
  賣胡椒而不售,又遑論官帙榮衰

  這兩副挽聯,劉一儒純粹是舉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魏學曾則不然,字裡行間,都是借題發揮的怨氣。劉一儒做人一貫拘謹,不巧在這裡碰上了京城裡有名的「魏大炮」,且知道他專門與自己的親家作對,心知再呆下去會惹出是非來。連忙把隨身帶來的十兩銀子放在操辦喪事的王典吏手上,拔腿就出了門,正欲登轎,後面傳來重重的一聲喊:「劉大人,請慢走一步!」一聽就知道是魏學曾的聲音。劉一儒無法,只好放下剛剛撩起的轎簾兒,回轉身來,魏學曾已站在對面了。

  這些時,魏學曾雖然不像王希烈那樣上躥下跳幾近瘋狂,卻也不曾閑過。一是就京察之事向王希烈通風報信,二是凡來吏部拜會他的人,一概接待毫不閃躲。這個人同王希烈不同,他不搞陰謀,但「陽謀」卻一天也不曾停止。王崧死後,他本著對太監內侍天生的仇恨,一次次到王崧家裡慰問,正是受了他的影響,王岩才鋌而走險為父報仇。今日來弔唁童立本沒想到會遇到劉一儒,便想通過他把自己的怨氣傳給張居正,於是攔住了他。「啊,魏大人,」

  劉一儒彎身一揖。喊了一句,竟沒有了下文,只站在那裡乾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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