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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聽罷這段故事,張居正心中湧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與高力士的態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馮保的態度。也就是說,由於李太后的信任與馮保的斡旋,他這個首輔應該勇敢擔當起攝政的責任。張居正頓時如釋重負,肅然動容說道:

  「方才馮公公傳達李太后所講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于此可見,李太后讀書之寬,學問博洽。」

  「李太后在宮中好讀書,最喜愛的是兩種書,佛經和史著。讀書做到了一日不輟。」說到這裡,馮保又問了一句,「張先生,李太后講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張居正仿佛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問話,故態度恭謹,「感謝李太后與皇上對下臣的信任,也感謝馮公公足德懷遠鼎力相助。」

  「老奴只做了份內之事,用不著感謝,」馮保謙遜了一句,接著說,「桂元清這摺子如何處置,你回去擬票進來。殺雞給猴看,不要手軟。」

  「太后與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縱肝腦塗地也無以報答。」

  張居正說著,禁不住哽咽起來。

  「張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與皇上,」馮保說到這裡,待張居正情緒稍稍穩定,他又問道,「經筵的事,咱如何回復太后?」

  「所需銀兩,僕儘快籌措。」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看到馮保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又說道,「不過,不穀還有一個建議,請馮公公轉告太后。」

  「好哇,啥建議。」

  「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茲事體大,恐怕得慎重選擇一個黃道吉日。」

  「張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這個。」

  說罷,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彼此剛要拱手作別,忽見張宏領了東廠掌作陳應鳳進來。 「你怎麼來了?」馮保驚問。

  陳應鳳跪地稟告:「馮公公,小的特來知會,禮部儀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二十五回 辦喪事堂官招數惡 抨時政侍郎意氣昂

  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轎子剛抬到禮部,立刻就有司務官紀有功上前稟報童立本上吊自盡的消息。

  「死了?」他問。

  「死了。」紀有功答。

  「死在哪?」

  「家裡。」

  「唉,尋短見幹嘛。」

  王希烈嘟噥一句,再不說二話,背著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幾日呂調陽入閣後,雖然名義上他仍掛著禮部尚書,但每日到內閣上班,已不大過問這邊的事兒,王希烈這個左侍郎又臨時負起全責來。這名不正言不順一會兒管事,一會兒「讓賢」的堂官,不曉得讓王希烈幾憋氣,他直感到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

  隆慶皇帝病重期間,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壽山督修隆慶皇帝的陵寢。按本朝慣例,這是一個升官的信號。其時高儀已入閣,他所擔任的禮部尚書照例不應兼任。已擔任禮部佐貳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為督修陵寢歸來,即可升任尚書。誰知其間高拱去職,高儀去世,禮部尚書一職竟給了本無競爭力的呂調陽。王希烈因是高拱線上的人,對張居正本就沒什麼好感,這一來意見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風閣聚飲,就有意聯絡魏學曾尋釁滋事,鐵定了心與張居正作對。

  這些時他可沒少活動,一是聯絡一班官員湊份子給武清伯李偉送禮,慫恿這個見錢眼開的老國丈入宮告刁狀,這一招可說是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道給王侯勳戚免去胡椒蘇木折俸的諭旨到了戶部,王希烈可謂欣喜若狂。與此同時,他又利用鄉誼去信勸說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這摺子也送進了宮中。其間,他還與魏學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撫慰,痛駡章大郎的凶蠻無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憤怒,在章大郎出獄之日,不惜以身試法,替父報仇刺死了章大郎。這一連三件事的發生,的確給張居正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他的目的就是要離間君臣關係,讓李太后與小皇上對張居正產生懷疑,從而達到把他逐出內閣的目的。

  前幾天,魏學曾向他透露,呂調陽入閣後,吏部議薦了三個人接替他,打頭第一個就是他王希烈;第二個是從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來十八年的陸樹聲,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領袖,這是吏部推薦的理由;第三是現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萬士和。和後兩人比,王希烈覺得自己有優越之處,這就使得他的本來已經落寞的心情重又興奮起來。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張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幫朋友與部屬,卻勸他暫忍一口氣,把職務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該低頭時就得低頭。前天夜裡,他坐一乘小轎,攜了貴重禮品偷偷摸摸來到紗帽胡同張學士府邸拜謁。原想捐棄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職。沒想到張居正拒見,讓管家游七丟出一句話來:「若談公事,明日去內閣朝房,若談私事,首輔無私事可言。」說罷,狗眼看人低的遊七,也昂頭一丈轉身離去,把他堂堂一個禮部佐貳晾在轎廳裡。他當時氣得四肢冰涼,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轎!」

  自吃了這個閉門羹,王希烈已是去盡最後一點僥倖心理,發誓要同張居正拼個魚死網破。因為他知道,這次京察帶給自己的下場,不外乎兩個,輕則外謫,重則削籍。從對高拱的處置來看,這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想不通也得通。這兩日他像吃了狂藥似的,不知疲倦地四下活動,還真不能小瞧他,京師大臣中,像他這樣能夠興風作浪的,委實沒有幾個。

  卻說他前腳剛進值房,紀有功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本是王希烈的心腹,所以被安排到司務一職,負責本衙各司間的協調,一應上傳下達的事兒也都該他負責。因這層關係,他見堂官的禮節也就隨便一些。

  「你還有啥事?」王希烈坐下問。

  「有,」紀有功站在案前,請示道,「有兩件事,一是泰山提點楊用成昨日到京,他是來京向戶部交納泰山的香稅錢。有些帳目,在同戶部核對之前,想先徵詢部堂大人的意見。」

  帳目有問題嗎?」

  「大問題也沒有,但有一筆開銷,大約有五千多兩銀子掛在賬上,一時還無法沖銷。」

  「做什麼用的?」

  「是今年四月,李太后派慈甯宮邱公公前往泰山為先帝禳災祈福,花掉的禮品錢。」

  「啊,有這等事?」

  「楊用成就這麼說的。」

  王希烈覺得這裡頭有戲,當即下令:「你去告訴楊用成,今兒下午,到這裡來見我。」

  「是。」紀有功點頭哈腰,接著說,「第二件事,是朝鮮國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驛宿下,陪同官派人來請示,何時進京面聖。」

  卻說萬曆皇帝登基後,鄰近一些外域的國王或番主都派特使前來恭賀。此前安南、西涼等地番王已先後進京,盤桓幾天就打發走了。聽說暹羅、老撾等國的特使也已上路,正在進京路上。這朝鮮國仰我天朝,世代友好,睦鄰關係更進一層。該國特使每次進京,皇上都要接見兩次,並贈送諸多禮品。這次前來朝覲恭賀,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國特使到京,禮部都要派專員陪同,住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會同館。吃皇上恩賜的鴻臚寺大宴,然後遊覽名勝,置辦禮物,一應開銷,由禮部報單戶部撥款。這次也不能例外。王希烈把這事兒掂量一番,覺得這裡頭的「戲」,比楊用成那裡還要足,於是興奮問道:

  「特使來了幾個,帶了些什麼?」

  「特使就一個,但跟班兒的有二十多個人,禮物有兩大車,有馬尾絲、螺鈿、老山參什麼的,都是朝鮮的特產,聽說還有一隻貓。」

  「貓?什麼貓?」

  「小的只是聽差官言說,也未見過。這貓也沒啥好名字,直直兒就叫貓王。」

  「貓王?它何以稱王?」

  「聽說每日夜間,把關著貓王的籠子搬到屋子裡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這籠子四周,密匝匝兒都是伏著的死鼠。」

  「這是咋回事?」王希烈驚愕。

  「這就是貓王的厲害,」紀有功雖是道聽途說,卻像真的看見過一般,起勁兒渲染道,「它根本不用出籠去捕抓什麼的,只要蹲在哪兒,附近的老鼠都會主動跑到籠子跟前來,見著它就死。」

  「這才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王希烈感歎道,「這禮物送到小皇上跟前,他還不要喜得跳起來。」

  「是啊,朝鮮特使會辦事。」紀有功隨聲附和。

  王希烈興奮得滿臉通紅,示道:「你去告訴差官,今天就讓朝鮮特使進京。一應如儀,接待費用嘛,你詳細造個單子,到戶部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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