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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胡公公抬抬屁股算是禮敬,一開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萬歲爺的穿戴,萬歲爺出經筵,按規矩得穿袞冕玄衣裳。這套章服的規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頭上的冠制是圓匡烏紗帽,頂上有覆板,長二尺四寸,寬二尺二寸,玄表朱裡,前圓後方。前後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黃赤青白黑紅六色玉製成玉珩、王簪,導以朱纓,遮耳處則用兩顆蜜棗兒大小的祖母綠大玉珠,這是帽子。再說衣服,底色是玄色,底色上頭還得織出六色來。日月在肩,各徑五寸,星山在後,龍華在兩袖,長不掩裳。章裳是黃色,七幅。前三幅後四幅,連屬如帷。上頭的刺繡也是六章,分作四行,火宗荇藻為二行,米黼黻為二行。中間用單素紗做襯。領是青綠領,織黻文十二道。蔽膝與裳色一致。上繡龍一條,下繡火二道,系於革帶。革帶前用玉,後無玉,以佩 綬系而掩之。朱襪赤鞋,黃絛玄纓,結圭白玉。玉上刻山形……」

  「好了好了,」馮保大約看出張居正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便打斷了胡公公的話,「這套章服怎麼承制,你依規矩就是,你只需說,這套衣服要花多少銀子?」

  胡公公咽了口唾沫,他很遺憾不能把話說完,抖不出肚中的學問,這會兒舔了舔嘴唇,答道:

  「光那兩顆大祖母綠寶石,就得八千兩銀子。」

  「一套制下來呢?」

  「兩萬兩銀子。」

  「唔,知道了,」馮保又轉向鐘鼓司管事牌子,「劉公公,現在該你說。」

  自那一次小孌童事件發生後不久,馮保一出任司禮監掌印,頭一個就把鐘鼓司值事李厚義撤換下來,把他發配到南海子種菜,讓這位叫他向左不敢向右的劉公公接任。今天來的這三位太監,就他資歷最淺。所以,輪到他說話,就分外顯得拘謹:

  「萬歲爺出經筵,攤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樂。第一次大經筵,得用大樂。須得樂工四十六人。分工是引樂二人、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這四十六名樂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腳襆頭,穿紅羅生色畫花大袖衫,系塗金束帶,腳上是紅羅擁頂紅結子皂皮靴。樂工的訓練,前幾日就已開始,只是有些樂器得添置,還有那四十六套行頭,也得趕早兒備下。」

  「這個花不了多少錢,撐破天二千兩銀子。」馮保一副「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的神態,「你們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兒,所需銀兩,都填單兒寫好報上來。」

  「回老先生,小的們都填好了。」

  王公公帶頭摸出加蓋了值殿監關防的報單,餘下二位也照樣做了。馮保接過看了看,說:「沒你們的事兒了,去吧。」

  三位公公磕頭而退。馮保把那三張報單遞給張居正,張居正認真看了一遍,說:

  「這幾樣開銷加起來,又得五萬兩銀子。」

  「該省的咱都省過了,這些是省不下來的,」馮保說著歎了一口氣,「張先生你也知道,隆慶皇帝登極後第一次出經筵,總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除了文華殿修繕,主要是用在賞賜上。凡參與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頒賜。這一回,慮著太倉空虛,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應賞賜就免了,總開銷只打到十萬。」

  「這十萬兩銀子也很難籌到啊。」

  張居正手撫額頭,心裡頭謀算著這筆開銷。他原意是想說服皇上,今秋的經筵不搞排場,節約從事,為天下官民樹立個清廉簡樸的聖君形象。但現在看來,顯然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那兩道繞過內閣的諭旨,始終是他心中的兩道陰影,這一疙瘩不解開,他做任何事都只能取

  個守勢。他這麼思慮著,馮保又在一旁說話了:

  「張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萬兩銀子也籌不到,戶部上次給皇上申請胡椒蘇木折俸的摺子中,不是說只需二個月,今年的夏稅就可陸續解京麼。」

  「銀子還沒到,等著用銀子的請示移文,戶部已接了一大摞。」

  「這個我相信,但任何時候,為皇上用錢天經地義就該擺在第一。」馮保突然嗆起來,接著口風一轉,委婉說道,「張先生,咱倆也不是外人,關起門來說話沒人聽見。你說說,當時太倉裡只有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寧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來給李太后置頭面首飾。他能這樣做,你為何不能?」

  張居正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沉思有頃,才答道:「多謝馮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只是戶部那頭,的確困難甚大。」

  「戶部?」馮保冷笑一聲,伸手打開茶几上的紅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摺遞給張居正,說:「這是彈劾王國光的摺子,你先看看。」

  國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為公折,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為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制。現在馮保從匣子裡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摺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張居正接過手本翻開一看,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對王國光進行嚴厲彈劾。大意是說王國光出掌戶部,不思進取思慮如何開源取銀充庫,反而自圖省便,以庫中積年陳貨胡椒蘇木折俸,導致兩京官員宦囊羞澀,竟日為生計奔波,怨聲不絕於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實乃離間君臣,渙散人心。政府無所作為,朝廷體面盡失。

  因此懇請皇上,對王國光追伐罪責,以求正本清源收攬人心。

  張居正把這個手本認認真真覽閱一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顯得慌張,也沒有看出生氣。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宦海生涯幾十年,他一直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哪能看不透這裡面的伎倆。大凡對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讓級別較低的言官寫一份彈劾摺子上呈御前試試風向。如果聖意反對,則不過犧牲了一個馬前卒。如果聖意猶豫,則讓級別稍高的官員題折再上;若聖意仍是不決,則再讓高官上折,直至目的達到方鳴金收兵。現在,對手首先讓南京方面的言官發難。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後頭的,還有十三道禦史,十八衙門堂官佐貳。這一套把戲雖然簡單卻行之有效。張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個圓滿解決,關鍵要看李太后的態度。

  「張先生,摺子讀了,您有何想法?」馮保問。

  張居正答道:「這些人借胡椒蘇木折俸鬧事,本意是離間君臣關係反對京察。」

  「老奴也是這樣看的,」馮保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說道,「張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對你信任不疑,隨那幫烏鴉嘴怎麼聒噪,也傷不著你一根毫毛。」

  這話明是關心,暗含威脅。張居正不接這個話茬,只是說道:「僕正想寫帖進去懇求晉見皇上。」

  「皇上也想見你。」

  「啊?」

  「但這幾日見不著。」

  「為何?」

  「李太后不讓見。」

  繞來繞去終於繞上了正題。張居正擔心地問:「馮公公,李太后對僕有了看法?」

  「這,奴才不知。」馮保耍滑頭。

  「李偉他們告狀,李太后好像很生氣。」

  「啊,這倒有一點。所以,咱讓你學學高拱嘛。」馮保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咱來見你,除了經筵的事兒,再就是來傳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后為《女誡》一書作的序,太后很滿意。這兩天五千冊書就會印好,分發到在京各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縣。昨天下午,太后在東閣講了一個故事,讓老朽講給您聽。」

  「啊?」張居正又是一驚。

  馮保想了想,說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唐朝的玄宗。這位皇上體諒大臣,賓禮故老,特別尊重姚崇。每次晉見,玄宗都會親自把姚崇送到門外。後來,玄宗升姚崇為宰相。這姚崇為人謹慎。一天,趁玄宗接見他,他就一個郎吏的序升問題向皇上請示。玄宗一雙眼睛望著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態。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狽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鴻業,宰臣請事,應當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請示,陛下一言不發,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懼。』玄宗聽後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為宰相,碰上大事他應該來奏,朕與他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該獨自決斷處理,何必來煩我呢。』高力士聽罷此言,瞅空兒跑到姚崇值房,把聖意告訴了他,姚崇一顆忐忑不安之心這才安定下來。自此大事上報,小事獨決,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憂,成為一代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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