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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大約離文華殿西室還有百十步路,只見候在門口的張宏撒著腿兒跑上來跪下磕頭,口中說道: 「奴才張宏恭候首輔大人張師父,馮老先生在屋子裡候著您老哪。」

  宮中俗習,稱有資望的大太監為老先生,對閣臣則稱老師父。這張宏二十多歲,就已混到了腰懸牙牌的司禮監值房答應的地位,在內侍裡頭,也算是春風得意了。他到內閣傳過幾次信,張居正已經認識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人過於乖巧,因此並不喜歡,這會兒他示意張宏起來,敷衍著問:

  「馮公公來了多時吧?」

  「也才是剛剛到。」

  答話的不是張宏,而是站在西室門口的馮保。只見他穿著一件豆青坐蟒貼裡,衣料細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他是聽到張宏的聲音,才從西室中走出來的。張居正走上前去,誇讚道:

  「馮公公這件貼裡的料子真是講究,穿起來很有大家風度。」

  「這是七彩霞今年新進的面料,咱試著做了這一件,瞎穿而已。」

  七彩霞?張居正一聽這店號,馬上就想到那個郝一標。今早出門前,游七向他稟報,說昨夜與郝一標見了面,郝已同意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這應該是一個喜訊,那些口口聲聲說賣不出胡椒蘇木的人,現在可以閉嘴了。張居正素來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賈打交道,但這會兒情形不同。接了馮保的話,他笑道:

  「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是個生意精。」

  「不是生意經,哪能做出這大的場面?」馮保看似隨話搭話,其實另藏深意,「咱內廷制衣局,都不如他哪。」

  「內廷在江南有好幾個織造局,難道還沒有他郝一標的貨色齊全?」

  「真是沒有。前幾日,李太后想制幾件換季的秋裳,咱吩咐從制衣局調了十幾種面料,又從七彩霞選了幾種。結果,制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種,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種她看中了四種。你看看,這個郝一標是不是會辦事?」

  「哦。」

  張居正心中格登一下:「這郝一標又攀上李太后了?」頓時覺得此人不可不防。

  馮保此時又道:「這郝一標雖然腰纏萬貫,卻也是道義中人。咱聽說他已答應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是平息京官怨忿的善舉。」

  「是啊,古人言盜亦有道,何況商賈。」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與馮保過多討論。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西室中坐下。張居正一眼瞥見馮保面前茶几上擺放著一隻盛裝奏摺的紅木匣子,心裡想著那裡頭究竟放的是什麼。

  兩人坐下,還來不及呷茶,張宏就跑進來稟道:

  「奴才得馮老先生之命,已著人把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衙門的管事公公都請了來,現都在門外候著。」

  「讓他們進來,」馮保吩咐過,又對張居正說,「今日請先生來,就是商量皇上經筵的具體事項,首先是文華殿陳設的添制與修繕,所以請了幾位內局的管事來合議……」

  馮保話未說完,張居正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兒個這個會,牽扯的必定又是花錢的事兒。

  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該因講完書後,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饌——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臣工可以吃

  ,他們還可帶夫人前來同吃,甚或轎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還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吃經筵」,莫不引以為幸事。因此,舉行經筵,在君臣兩方面都是大事。

  自永樂皇帝以來,歷代皇上的經筵,每年舉行春秋兩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講三次,逢二進講,稱為大經筵;每天還有日講,稱為小經筵,已成定制。大經筵最為隆重,每次進講官兩名,一講四書,一講經章。講本都得提前寫好,由內閣審閱後再轉付中書繕錄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進司禮監呈至御前。經筵循例都在文華殿舉行,皇上出經筵的頭天晚上,文華殿內寶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隻,左香爐之東稍南,設禦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經筵之日,除近侍內官及講官外,一應勳臣及內閣學士、六部尚書、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鴻臚卿、錦衣指揮使及四品以上寫講本官都要陪侍參加,都要穿繡金緋袍,這是一等的。二等者是展書翰林、侍儀禦史、給事中、序班鳴贊等官,都穿元青繡服。

  卯時三刻,皇上從乾清宮起駕,一路鳴鞭,由二十名大漢將軍導駕至左順門。皇上於此更換朝服,然後再入文華門進文華殿。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來的參加經筵的官員跪迎。皇上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衛士進去,負東西牆而立。皇上升座後,眾官員在鴻臚寺鳴贊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後各就各位。這時候鳴贊官唱:「進講官出列——」,進講官站出來,鳴贊官又唱:「展書官出列——」,展書官出至地平,膝行至禦案前,展四書講章……

  經筵之創設,本意是給皇上講經書學問治國之道,發展到後來,竟成了一種儀式,繁文縟節不必細說,極盡奢華鋪排之能事。張居正覺得這是陋習,想恢復永樂時期的講求實效的經筵風格,但方才馮保提了個頭,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經筵又得水行舊路了。

  說話間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進到室內,對著坐在上首的張居正與馮保一列兒跪了。馮保讓他們覓凳兒坐下,清咳了咳,說道:

  「前幾日,為萬歲爺出經筵的事,老朽找你們幾位議過。這件事,李太后有旨,今秋經筵,

  是萬歲爺登極後的第一次,要規制得像個樣兒。凡用的儀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兒個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請來了首輔張先生,你們作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辦的事向張先生稟報奏實,都聽明白了?」

  「奴才明白。」三位太監一起欠身回答。

  「好,那就分頭說吧,」馮保在太監們面前,舉手投足盡顯威嚴,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監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說。」

  王公公四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篤實辦事兒的人。值殿監管各殿清掃陳設。王公公也不繞彎子,開口就道:

  「文華殿裡的陳設,遵李太后懿旨,凡該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點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庫中都有備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禦案,這得用黃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講案,也是用黃梨木,四角包銀;還有就是金交椅、金腳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贅言。金腳踏高一尺二寸,寬兩尺,長三尺,這兩樣都得用純金。」

  「金腳踏?」張居正一時沒有會過來,問道,「哪裡用的?」

  王公公答:「禦案禦椅的製作有定規,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據成人設計,當今萬歲爺若是坐上去,兩條腿會懸著著不了地,所以,禦椅底下,須得有腳踏。」

  「那也不必用金子製作呀。」張居正突然提高嗓門。

  「這……」

  王公公支吾著,拿眼覷著馮保。馮保嘿嘿一笑,調侃地說:「老朽聽說京城裡頭一些有錢人物,用的夜壺都是金制的,萬歲爺鐘鳴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

  張居正只覺得心火一躥一躥地難以遏制,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平靜地問:

  「這得用多少金子?」

  「大概得兩百斤。」王公公答。

  「張先生,太倉中有嗎?」馮保問。

  張居正難堪地搖搖頭。馮保也不再追問,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監管事牌子:

  「胡公公,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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