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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卻說京察實行之後,像童立本這樣的六品京官,要過的第一關就是自述近三年來的秉職情況。行謀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職績,慷慨任事於法制之內;有何等缺失,毀瘁置君於暗墨之中。如此種種,都得一一道來。童立本雖寡於交際,但聽得同僚議論,知道這次京察來頭不善,弄得不好就會捲舖蓋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細細磨了幾天墨水,才把一份自述寫出,交把本司郎官轉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來喊他,說是堂官王希烈找他去訓示。呂調陽入閣後,禮部這邊臨時又讓王希烈牽頭。童立本進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讓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還給他,斟酌說道:

  「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來了。」

  「為何?」童立本緊張地問。

  「他們認為,你的自述中有語焉不詳之處,上月首輔親自主持東閣會議,討論皇上生母李貴妃晉升皇太后事,足下在會上固執己見,不肯在李太后尊號前多加兩個字,引起首輔不快,這次京察,首輔授意吏部,要追查這件事。」

  童立本一聽急了,大聲申辯道:「那次東閣會揖之前,是你王大人親自授意卑職,要吾堅守朝廷法度,按章辦事,不可屈服權勢,以名爵諛人,卑職謹遵堂命,如何現在又把這砣屎搭在卑職頭上?」

  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個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氣簍子,加之迂腐好認死理,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計較童立本的態度,只一味撩撥道:

  「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過不去,你該知道,咱禮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對你還是肯定有加。」

  「那……」

  「咱說過,是上頭不肯放過,」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著搖搖頭,板著臉說,

  「不要說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作好了削籍回家的準備,因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分,為主的是咱!」

  「有、有這嚴重?」

  「比你童大人想的恐怕還要嚴重,」王希烈連連歎氣道,「這次京察,凡是與首輔有過節的,恐怕一個也不能倖免,聽說京師十八大衙門,都分到了罷黜降職削籍的指標,三個官員中要去掉一個,六科廊那幫敲了登聞鼓的言官,一個也逃不脫。」

  「都撤?」

  「撤還是輕的,弄不好還得謫戍充軍。」

  「大限來臨了,大限來臨了。」童立本臉色蠟黃,喃喃自語道,「胡椒蘇木折俸,日子已是沒法過了,再來京察,這真是前有蛇蠍,後有虎狼啊!」

  「童大人,咱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就好自為之吧。」王希烈趁機撩撥。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離開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騎上小毛驢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聽了老鄭的一番哭訴,心情更是雪上加霜。這時他的腦海裡反復盤旋的就是那句話:「士可殺而不可辱。」聖人之訓,豈可不效?幾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盡的決心。

  不知不覺,譙樓上的四更鼓已是隱隱傳來。月影移上牆,周遭靜謐而朦朧。已經在小院中站了一個時辰的童立本,此時已是萬慮皆空。他最後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進了堂屋。

  約摸五更天氣,睡得死死的桂兒,忽然被一陣寒氣刺醒。伸手一摸,身邊沒有人。老公分明

  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裡?桂兒感到有些不妙,趕緊披衣起床,點了一根蠟燭尋找。尋了兩間屋子不見人,走進堂屋,燭光一閃,忽見梁上吊了一個人,嚇得她撕肝裂膽大叫一聲,仰面跌倒了。睡在廂房照顧傻子柴兒的老鄭聽得女主人慘叫,慌忙奔了出來,扶起昏厥的桂兒,又摸索著點亮熄滅的蠟燭。這才發現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爺童立本已經懸樑自盡。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布道袍,胸前掛著兩隻小布袋,老鄭認得,這正是盛裝胡椒蘇木的那兩隻袋子。而老爺的六品官服卻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案桌上,上頭還放著那頂半新不舊的烏紗帽。旁邊還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用蓋尺壓在那裡。老鄭認不得字,不知道這張紙上寫的正是童立本的絕命詩:

  沿街叫賣廿三天,
  蘇木胡椒且奉還。
  今夜去當安樂鬼,
  勝似人間六品官。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二十四回 細說經筵宮府異趣 傳諭舊聞首輔欷

  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張居正,說馮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著,要與他商量皇上經筵事。張居正把手頭緊要事向書辦作了交待,便快步過去。

  打從小皇上繞過內閣下了兩道旨後,這幾天君臣未曾見面。但皇上給張居正賞賜紋銀實物以及直頒諭旨兩件事,同時刊登在最近一期邸報上,這截然不同的兩則消息,引起了京官們極大的興趣。大凡官場中人,都有捕風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對權勢人物的行止動靜,更是密切關注。所以,這一期的邸報,一到各衙門便都爭相傳閱,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爛了,一些人恨不能從字縫兒裡盡行摳出那些「意在言外」的東西。如此這般之後,便廣泛得出結論,李太后對張居正已經有些不滿了。在李偉、張溶、許從成等王公貴戚與張居正之間,李太后是寧可得罪後者也決計不肯結怨於前者。有了這個結論,官員們對新任首輔的敬畏之感頓時減輕了許多,本來已經當起了「縮頭烏龜」的那些人又開始活躍起來。

  但張居正本人並不這麼看。當他在積香廬裡乍一聽說那兩道旨後,內心著實惶惑了一陣子,但冷靜下來慎重思考,他又覺得這並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種「政治危機」。李太后如此做,並非動搖了對他的信任,而是在國與家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觸動王侯勳戚的根本利益而給皇上添麻煩,餘下的事情還是聽憑內閣處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勳戚的胡椒蘇木折俸,而並非盡行更改悉數推翻。還有補呂調陽入閣之事,從內心深處講,張居正也覺得呂調陽是最佳人選,因為他所需要的閣臣是助手而非對手。呂調陽與高儀為人處事差不多,都是遠離朋黨案牘勞形的人物。

  他之所以在推薦摺子中把呂調陽列在第三,是因為楊博、葛守禮都是三朝老臣,資望遠在呂調陽之上,從禮儀與輿情上都不得不這樣排位。誰知歪打正著,李太后硬是幫小皇上挑出了這位位居末席的呂調陽。雖然各有心思,結果卻是一樣。從另外一個角度,這件事也消除了張居正的擔心,那就是皇上增補閣臣並沒有另闢蹊徑,而是仍在他舉薦的人中選出一個。這般思考下來,張居正重又恢復了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誰乎」的心態,讓王篆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心腹大臣連夜召來積香廬商議如何渡過難關。免去在京王侯勳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得拿出兩萬多兩現銀來,這筆錢怎樣儘快籌集攏來,是王國光的事。張居正認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讓王崧之子殺人償命,必然得罪士林,因為大家都覺得王崧死得冤。若對王崧之子從輕發落甚至宣判無罪,又會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過這次會面言談,張居正發覺李太后雖然雍容大度精明過人,卻也仍難擺脫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這件命案若處置不當,保不准就會真的結怨于李太后。

  二王知道張居正的難處,王國光歎道:「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兩面光溜,確非易事也。」王之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說:「這事兒我看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拖。」見張居正投以詢問的眼光,王之誥接著說道:「眼下京城亂攘攘一片,這時候做啥事,都會有人站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惟一萬全之策,就是拖。當年嘉靖皇帝要殺海瑞,三法司問讞會審就用了一年多時間,時過境遷,當事人慢慢淡忘這事兒,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辦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個海瑞都沒命了。」張居正心領神會,同意王之誥如此辦理。這些時,單從面上看,刑部處理王崧之子殺人案積極得很,不但議定了三法司會審辦案的人員,而且天天都有摺子往宮中呈奏稟報進展……

  經過如此周詳的謀劃,雖然京城各衙門口風囂雜,但張居正始終控制著大局。這兩日,他思慮著如何寫揭帖求見皇上,沒想到馮保先通知他會面。他知道這次會面定有許多要緊事談,因此立即擱下手頭事情,前來赴會。

  此時整個大內悄沒人聲,白晃晃的陽光映照著文華殿黃色琉璃瓦的大屋頂,再反射到周圍的花叢秀樹,愈覺蔥翠熾亮。磚道上,偶爾有巡街內役走過,都經過嚴格訓練,步子不疾不徐且無多大響動。每日窩在值房中忙昏了頭的張居正,根本沒有閒暇觀賞繁茂秋景。這會兒沿著文華殿側花圃前行,林蔭夾道清風徐來,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園子的雞冠蜀葵罌粟鳳仙玉簪十姊妹烏斯菊等都在爭奇鬥豔逍逍遙遙地開放,不覺有了一種樊鳥出籠的感覺。他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提起小腹作了幾次深呼吸,頓時又覺得精神氣兒格外地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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