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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此時此刻,童立本還沒有入睡。他木樁似的站在小院裡舉頭望天:但見浮雲掩月月穿浮雲,幽邃的夜空變幻不定。一襲一襲涼風吹來,夾帶著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雖說是遍地公侯寶馬香車抬眼即見,但街衢幾無公廁。繁華鬧市因有兵卒巡邏夫役打掃,衛生狀況尚可。但無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們隨處方便,穢臭溢滿溝渠。行人至此無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便處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難免。但此時的童立本,似乎是視覺嗅覺聽覺一概失靈。他只是癡癡地站著,腦子裡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漿糊。

  卻說天黑盡時老鄭回來說的那席話,把個童立本聽得如五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向來窮酸,沒本事巴結人,卻萬萬沒想到一個六品京官堂堂的禮部儀制司主事,在那些奸商眼裡竟然是狗屎不如。他感到這是平生從未受到的奇恥大辱,氣得臉上五官挪位,胸中一股燥熱直沖喉管,嘴一張,竟「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老爺!」

  桂兒與老鄭嚇得齊聲尖叫,桂兒從袖裡摸出手袱兒要為童立本擦拭嘴邊的鮮血。童立本推開她,自己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一跺腳,突然又仰面大笑起來,這淒厲的笑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桂兒與老鄭兩人驚恐萬狀,看著童立本翹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花白鬍子,桂兒顫抖著問老鄭:

  「老爺是不是瘋了?」

  老鄭也不知所措,只跪在地上,抱著童立本的腳一聲一聲地哭喊:

  「老爺,老爺呀!」

  童立本突然停住笑聲,喘了一陣粗氣後,伸出手來,一手拉了桂兒,一手拉了老鄭。兩人只覺童立本的手指寒沁若冰。見他平息下來,桂兒的心略略安定,她強忍哭泣說道:

  「老爺太餓,賤妾去替您熬粥。」

  「慢著,」童立本終於吐出兩個字,他低下頭,望著雙雙跪在膝前的侍妾與老僕,淒然說道,「當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銅大人,也非鐵大人,更非銀大人、金大人,我只是一塊不討人喜歡的狗骨頭。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

  說著,又是一陣狂笑。

  這笑聲刀子一樣紮人。老鄭累了一天,氣力虛脫,已是哭不出聲來。桂兒欲哭無淚,只是哀哀求道:「老爺,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嚇著奴家了。」

  童立本的笑聲嘎然而止,他低頭看著桂兒,一向冷漠刻板的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伸出枯樹枝一般的手指替桂兒拭去滿臉淚痕,嗓音沙啞地喊道:

  「桂兒!」

  「賤妾在。」

  桂兒仰著臉,童立本撫摸著她蓬亂的頭髮,愛憐地問道:「你來童家多少年了?」

  「十二年。」

  「對,十二年。八年丫環,四年侍妾,未曾過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對不住你。」

  「老爺,你這是啥話……」

  不待桂兒說下去,童立本打斷她的話繼續說道:「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萬件都有啊,桂兒,著實難為你了。」

  「老爺,你今兒是怎麼了?」

  見童立本說話有些不對頭,桂兒心下又慌了起來。但童立本此時已撇過她,把眼光轉向另一側的老鄭,問道:

  「老鄭,你跟老夫多少個年頭兒了?」

  「回老爺,十六個年頭兒了。」老鄭答。

  「光陰荏苒啊,老鄭你說是不是?」童立本湊近老鄭,幾乎是臉挨臉說道,「記得在登州你來我府上時,才五十掛邊。那時多壯實呀,一拳頭能打死牛,一頓還能吃八個燒餅。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駝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沒得燒餅給你吃了。」

  老鄭悽楚答道:「老爺,小人是窮人出身,什麼苦都能吃,只是老爺你受這等折磨,小人心裡委實難受。」

  「老鄭你越是這麼說,老夫越發無地自容。」童立本歎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僕人,老夫卻是天底下最不濟的老爺。」

  「老爺這話折煞小人了。」

  童立本再不回答,只是拍拍老鄭的肩頭表示談話結束。然後又掉頭問桂兒:

  「缸裡還有多少米?」

  「大約還有兩升。」

  「去,都煮上,今晚上我們飽餐一頓。」

  「老爺……」桂兒不挪身。

  「叫你去你就去吧。」童立本催促。

  「那,明天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老爺我自有辦法。」

  桂兒遲疑著,終於還是下廚做飯去了。童立本走進臥室翻箱倒櫃找出了二十多枚銅板,他回到堂屋盡數交到老鄭手上,吩咐道:

  「銅鈔就這麼多,你去打半斤酒,餘下買點鹵菜什麼的,由你作主了。」

  老鄭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廂房看看木圈椅上坐著的殘疾兒子。

  「柴兒。」童立本喊。

  「餓。」

  柴兒答。方才堂屋裡又是笑又是哭鬧作一團,柴兒是傻子,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懼。看到老爹進門,恐懼感沒有了,但鑽心的饑餓更讓他難受。

  童立本搬了把椅子與柴兒對坐,說道:「再忍耐一會兒,爹有飯有肉喂你。」

  柴兒聽說有肉吃,竟嗚嗚地哭起來。童立本只當他是餓狠了,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安慰,沉重的負疚之感,更讓他六神無主。他一邊擦拭著柴兒嘴角流出的涎水,一邊說道:

  「我的好兒子,別哭,別哭,爹給你唱曲兒聽,好不?」

  哭聲止了,柴兒有氣無力地轉動著眼珠子,動了動麻稈樣的手,咕噥道:「聽,我聽。」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啞地唱了起來:

  大雨落,細雨落。
  街上姑兒好白腳。
  手牽手兒上山去,
  要把林間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個個松鼠都溜脫。
  忽然冒出個胖娃娃,
  不會哭嚷嚷,只會笑呵呵。
  個個姑娘愛煞了,
  都要裝進自家籮。
  胖娃娃忽然開口道:
  眾位大姐不要搶,少囉嗦,
  吾是吾家小寶貝,
  啷兒裡個啷,梭兒那個梭,
  你們送吾回家去,
  吾爹給你們糖水喝。

  這首兒歌童立本自小就會唱,柴兒還在繈褓中,童立本就經常唱給他聽。後來雖然柴兒癡呆了,童立本這個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對他愈加疼愛。只要一落空,就會唱這首兒歌給柴兒聽。說來也怪,柴兒只要一聽到這首兒歌,立刻就會安靜下來,臉上的呆傻氣也減去許多,眼眶裡竟也能溢出讓人憐愛的稚氣。自來京城之後,童立本再也沒有唱過,一來是柴兒已經長大,二來他仕途不順,心情總沒個朗爽的時候。

  柴兒雖然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這首兒歌,但童立本剛一開口,他的眼神看著就變。他的腦子裡開始閃現久已泯滅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陣笑聲,一塊點心,一縷陽光……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重新讓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兒翕動嘴角,說話居然連貫了許多:

  「爹,你還唱,我愛聽。」

  童立本已是口乾舌燥虛弱無力,但為了讓柴兒多一些快活,他又費力地哼唱起來。這次更像搖籃曲,柴兒耷拉著腦袋,快要睡著了。

  這時桂兒做好了夜飯,老鄭精打細算,找便宜買回了半斤高粱燒酒,餘下銅板買了些鹵豬大

  腸與牛肝,這是旬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平常都是兩口子一塊吃飯,老鄭先喂了柴兒以後自己再吃。今夜裡童立本不要老鄭動手,自己親手添了飯夾了鹵菜一口一口地喂給柴兒。

  待柴兒吃飽,他這才上桌,與侍妾老僕三人一同進餐。席間,童立本有說有笑,似乎什麼都

  不曾發生。他與老鄭把盞對酌,還力勸從不沾酒的桂兒也飲了半杯。桂兒與老鄭雖覺得老爺的行為有些反常,卻也只當是他想通了什麼事理而卸去心病。桂兒甚至還以為童立本一定還在什麼地方藏了私房錢,明日就會拿出來買糧度過危機。因此,主僕三人在輕鬆祥和的氣氛下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又說了一陣子閒話,這才各自安歇去了。

  桂兒因連日憂慮失眠困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到了三更天,他躡手躡腳爬起來,摸摸索索來到庭院裡,看著天邊斜的下弦月,他站著像個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蘇木給他帶來的憤懣與沮喪,白天裡發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極度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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