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
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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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多。禮部儀制司是一個清水衙門,不要說關係到國計民生升降罷黜這樣實實在在的大權,就是諸如撫邊納貢,開漕請恤這樣可以得到實惠的小權,也一概不沾邊。儀制司所做的事,就是為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員加封,皇帝婚喪大禮這樣一應大典提供典章及儀式的規範。有關涉及到國家禮節的大事,都得由儀制司出面來做。按理這份權力也不小,但這都是為皇帝服務,根本撈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獎的是禮部堂官,做砸了,這個六品主事還得承擔責任。因此,童立本自來這個禮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祿,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俸祿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額拿到,一月十石米,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富裕,勉強還過得去。但自嘉隆之後,京官俸祿往往折值不符,甚至發生拖欠現象。每逢此時,童立本就捉襟見肘了。 朱洪武立國之初,就為官員的俸祿等級及支取方法,制訂了一整套實施細則。官員俸祿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樣:一是月米,二是折絹米,三是折糧米;折色俸含有兩樣:一是本色鈔,二是絹布折鈔。所謂鈔,就是銅錢。這樣,官員們每月拿到的俸祿,就由米、絹(或棉布)、銀、鈔四樣組成。按規定,官員無論大小,每月支米一石。餘下俸祿折為絹、銀、銅錢支付。有時太倉銀告罄,沒有銀錢,臨時也會改用其他實物支付。這就要看國庫裡有什麼了,有什麼分什麼。鹽、油、蠟燭甚至香料都曾折為米價分給官員們作為俸祿。官員們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個讓官員們怨聲載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銅錢。 隨著物價的變換,銅錢的變化極大。上個月十貫銅錢可以買一擔米,到下個月可能就要二十貫銅錢買一擔米。但折色俸一旦確定,多少年都不會輕易改變。到隆慶四年,市面上的米已賣到三十五貫一石,而官員們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貫折一石米的比價領取折色俸。這樣,官員的實際收入比之俸祿數額已大為降低。即便如此,官員們俸祿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額拿到。從隆慶初年開始,拖欠官員俸祿的事經常發生。但高拱自隆慶四年秋任內閣首輔後,著著實實為官員們辦了幾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員們現銀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將實物折俸這一塊拿掉,全部改為四十貫錢鈔折一石米。 這麼一來,等於變相提高了官員們的俸祿,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張居正接任後,官員們心想,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實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戶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門,本月官員俸祿改用胡椒蘇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兩斤蘇木也是折三石米。這樣,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祿,除領到一石米外,餘下九石,折成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分到這四斤東西,童立本差一點滾出了老淚,當時礙著一幫僚屬胥吏在場,強自忍著沒有把痛苦表現出來。 官員的晉升制度,按成憲來自於考察。每三年對官員考察一次,優勝劣汰。若一連三次考察均無過錯,稱為九年考滿,例該晉升一級。到了隆慶五年,童立本在儀制司主事任上滿了九年,頭兩次考察都順利過關。這第三次考察卻出了問題。蓋因這年春節,在過了多年窮困的生活之後。他寫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白水清茶權當酒,蘿蔔青菜且為葷。」橫匾四個字「也是過年」。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被禮科給事中陸樹德糾住,一本參上去說他這是故意訕謗朝廷,往聖明天子臉上抹黑。隆慶皇帝看了摺子後批道:「這廝胡謅,念他以往並無大錯,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饒他。」懲罰雖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個升官的機會就這樣一風吹了。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認命,繼續在禮部主事的位子上艱難度日。 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兩人,兩個兒子,還有丫環桂兒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蒼頭老鄭。夫人過世後尚有五人,全靠俸祿生活。年初,小兒子童從稷回鄉參加鄉試,童立本將積攢多年的一百兩銀子讓他帶回家。一來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來作為童從稷鄉試的費用。這樣一來,家中經濟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月的俸祿精打細算才勉強度日。上月,禮部尚書高儀去世,衙內官員湊份子公祭。童立本素來敬重高儀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發懷念高儀的雍容大度。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摳櫃縫兒,把藏著的最後五兩銀子翻出來交出湊了份子。當月的生計就出了問題,蒼頭老鄭出去借了一兩銀子的高利貸。 原以為拿到七月份的俸祿後迅速還上。沒想到一厘俸銀沒拿到,只領回兩斤胡椒,兩斤蘇木。放高利貸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還沒進門,討債的已坐在家中了。聽說沒有錢還,那夥就動手拉他的驢子。京官上班,原先規定二品大員以上才能乘轎,餘者皆騎馬。後漸漸禁令鬆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轎了。從此京城中轎輿塞道。為了臉面,再不濟的官員,得弄一頂二人抬小轎坐著招搖過市。像童立本這樣騎驢子上班的官員,倒真是寥寥無幾了。 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那人死活不要這些東西。說到最後,那人便把剛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這樣一來,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沒有了接濟。米缸裡的存米還可應付半個月,童立本當即對桂兒說,家中從此每天改吃早晚兩頓,中午的飯免了。另外讓老鄭提著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到街上叫賣。桂兒窮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輕易度過。兩餐飯被她改成兩頓粥,除了保證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飯,餘下三人連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湯。再說老鄭每日提胡椒蘇木出門,晚上回來,手上拎著的仍是蘇木胡椒。這樣一連二十幾天過去,不但桂兒連童立本也沉不住氣了。再拖延兩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斷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經暮色朦朧,仍不見老鄭回來,兩夫妻坐在堂屋裡。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頭小叫驢,拴在院子裡頭嗷嗷亂叫,它也餓得青腸見白腸,尋不到東西吃。 大門吱呀一聲,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老鄭回來了。天已黑盡,桂兒起身找了半截子蠟燭點上。可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老鄭進門。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門口一看,只見老鄭一尊木偶樣佇立在院子裡,一動也不動。 「老鄭,你這是幹啥呢?」童立本問。 「老爺。」 老鄭澀澀地喊了一聲,當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東登州同知任上招來家中的老僕,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講禮節做甚,進來回話。」童立本沒好氣地訓斥。 老鄭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著腦袋站著,童立本見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沒有賣出去,臉頓時沉了下來,申斥道:「怎麼又沒有賣出去?」 老鄭抬起頭望著童立本,委屈地說:「老爺,這十幾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鋪跑遍了,就是賣不出去。」 「為什麼?」童立本強脾氣又發了,「這胡椒蘇木,都是國庫裡拿出來的上等好貨,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找不到一個買主?」 老鄭眼淚巴沙答道:「老爺,難哪。」 「胡說,」童立本一拍桌子,氣咻咻地說:「分明是你老糊塗了,找不著地方。」 老鄭仍跪在地上,借著一閃一閃的幽明燭光,只見他已是老淚縱橫。因為又累又餓,他的身子左右搖晃。他翕動嘴角,本想說點什麼,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婦趕緊上前攙扶。怎奈兩人也是忍饑挨餓氣力不支,折騰了好半天,才把老鄭弄到躺椅上。 童立本此時已是虛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陣一陣發慌。桂兒也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但兩人都顧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鄭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桂兒去廚房舀了一碗涼水來,兩人把老鄭嘴巴撬開灌了幾口,少頃,老鄭才悠悠醒來。他見童立本蹲在身邊,感到不妥,掙扎著想坐起來,但依然是頭重腳輕撐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負疚地說:「老鄭,看你滿頭虛汗,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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