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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王篆為了討好張居正,也從旁說道:「玉娘,首輔對你的關懷是無微不至,你怎能輕言走開。」

  玉娘深深歎一口氣,臉上又不自覺地泛起紅暈。張居正想著玉娘這一晚也沒吃什麼東西,便吩咐王篆:

  「喊侍女過來,給玉娘沏一杯參茶。」

  少頃,侍女端了參茶過來,遞到玉娘手上,玉娘呷了一口,又擱回到茶几上,感慨說道:「平常總聽人說,讀書人十年寒窗,就為了博取功名,在頭上戴一頂烏紗帽光宗耀祖。現在才知曉,這頂烏紗帽戴在頭上,是何等的不自在。」說到這裡,玉娘苦笑著搖搖頭,補了一句,「看來,教曲兒的人,有時候也很無知。」

  「教曲兒的人為何無知?」王篆追問。

  玉娘答道:「奴家在南京時,就跟著師傅學過一曲帶把兒的《馬頭調》,專唱烏紗帽的。」

  「啊,玉娘能否唱給咱們聽聽。」王篆說著瞧瞧張居正,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忙去裡屋拿了琵琶出來,遞給玉娘,說,「首輔這一晌說話累了,正好聽聽曲子解乏。」

  玉娘猶豫著說:「夜已深了吧。」

  張居正看了看悄無人影的廳堂,說:「不妨事的,玉娘,你唱吧,這裡離人家甚遠。」

  「那好。」

  玉娘端正坐姿,撥動琵琶,唱了起來:

  喜只喜的烏紗帽——兩翅高搖,
  愛只愛的大紅蟒袍——腰中帶一條。
  喜只喜,象牙笏板懷中抱,
  ——清晨早上朝。
  愛只愛,黃羅傘罩著八抬轎,
  ——旗幟兒前頭飄。
  喜的是封侯,愛的是當朝,
  ——天子重英豪。
  喜只喜,出將入相三聲炮,
  ——鼓樂鬧嘈嘈。
  愛只愛,十三棒銅鑼來開道,
  ——人人站起來瞄。

  這支曲子明快詼諧,玉娘的情緒雖然沒有調整過來,但大致還是唱出了韻味兒。她稍稍表露出的那份俏皮勁兒,張居正很是喜歡,但這曲本來好笑的《馬頭調》,卻是讓他笑不起來。平心而論,唱詞兒中表述的那些令人眼饞的東西,如今他樣樣都有。可是,眼下正是這些東西讓他心煩意亂。一曲終了,他應付地拍拍手,歎道:

  「昔時範蠡放著丞相不做,而是帶著西施泛舟五湖,他倒是看透了官場,像他這樣把烏紗帽棄之如敝履的人,實在是不多。」

  「先生為何不能這樣做呢?」玉娘問。

  「也許是孽障未淨吧,」張居正自嘲地笑了笑,「以道事君,士君子之通願也。居正不才,卻不該也懷了一顆匡時救世之心。」

  正說著,又聽得院門外有的的得得的馬蹄聲急馳而來,三人遂都打住話頭,側耳傾聽。一會兒,便聽得有人敲門。

  「這麼晚了,還有誰來?」王篆狐疑地問。

  「該不是遊七又回來了吧,」張居正心裡頭又掠過不祥之兆,便對王篆說,「你去看看。」

  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門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轉了回來。

  「是誰來了?」張居正問。

  「是學生手下的一位檔頭。」

  「何事?」

  王篆一臉的緊張,答道:「今兒個夜裡,在桂香閣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

  「什麼?」

  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王篆繼續稟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發配三千裡外充軍,這傢伙從刑部大牢出來,竟四五十抬轎子前往迎接。今兒個晚上,他的狐群狗黨包下了桂香閣為他接風壓驚,就在酒席上,突然有個人闖進來,拔刀刺向章大郎,等眾人反應過來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著死了。」

  「兇手呢?」

  「被當眾擒獲。」

  「是誰?」

  「是死去的儲濟倉大使王崧的兒子,他這是為父報仇。」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會在李太后面前挑唆什麼,張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來。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後踱步到山翁聽雨樓門外。此時月明中宵,夜涼如水,河邊草叢中,點點流螢時隱時現。張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撲來,他一閃身,拂面而過的是一陣清風,他回轉身來,對一直緊緊相隨的王篆說:

  「介東,你現在出發,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大人請來這裡,要快。」

  「是。」

  王篆倏忽間消失在夜幕之中。

  張居正回到山翁聽雨樓,命人鋪展紙筆,趁兩位部堂大人還未來到的這段空隙,他想把《女誡》一書重印版的序言寫出來,這是李太后交辦之事,必須儘快完成。

  在案前稍有沉思,他開始奮筆疾書:

  嘗聞閨門者,萬化之原。自古聖帝明皇,鹹慎重之。予賦性不敏,侍禦少暇,則敬捧洪武太祖皇帝敕修《女誡》一書,莊頌效法,夙夜竟竟。庶幾勉修厥德,以肅宮闈……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 大總管領命會巨商

  禮部散班,童立本騎著一頭小毛驢,顛兒顛兒回到位於羊尾巴胡同的家中。節令過了白露,北京的天氣已是兩頭冷,中間熱。童立本體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夾衣。這會兒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貼身的夏布汗衫。這件汗衫穿了好幾年,不但汗跡斑斑,且還打了四五處補丁。他胡亂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舊道袍,慢慢從臥室踅到廂房門口,仄耳聽聽,屋裡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輕輕喊了一句:「柴兒。」

  「嗯。」

  有人應了一聲。只見房中的一隻木圈椅裡坐了一個人,手腳瘦得像麻稈,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口角歪斜,往外流著長長的涎水。這是童立本的大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柴兒生下時聰明伶俐可愛,兩歲時患病,請了個江湖郎中診治,用反了藥,從此便成了個手腳癱瘓的傻子。如今三十多歲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飯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進來時,柴兒正在勾頭打盹,父親的喊聲把他驚醒。

  「柴兒,餓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關切地問。柴兒面頰痙攣,涎水順著下巴一掛一掛流了下來,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

  「爹,餓。」

  望著身碼兒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殘疾兒子,童立本忍了兩泡老淚,難過地說:「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桂兒娘有東西喂你。」

  正說著,門外又傳來的腳步聲,童立本回頭一看,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老爺回來了?」女人倚著門問。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後。他說:「回來時沒見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

  「回來沒?」

  「沒。」

  兩人一時沉默,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兒娘。她名叫桂兒,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環。童夫人過世,童立本無錢續娶,家中又少不得一個女人,加之與桂兒相處時間較長,眉來眼去也有些感情,遂乾脆納她為妾。乍一看,桂兒還有幾分姿色,但不能細看。蓋因桂兒五歲時,元宵節隨父母上街看花燈,被一隻飛過來的二踢腳崩瞎了左眼。若不是這個缺陷,她也不會來童立本家當丫環。

  因為秋燥,桂兒的眼睛生翳,這會兒正在用手袱兒揉拭,望著她一臉菜色和枯黃的頭髮,童立本心疼地說:「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吃飯?」

  桂兒搖搖頭。

  童立本頹然坐到椅子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兒哀愁的眼光。他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卻像夢魘一樣,死死地纏繞著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已經三十五歲。放了一任縣令之後,又當了一任的山東登州同知。九年考滿,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由從六品的地方官變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實際上經濟收入卻大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點外快,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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