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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是啊,躺著養養神吧。」

  桂兒也在一旁安慰,連連歎氣。

  老鄭向他夫妻倆投來感激的一瞥,仍咬著牙撐坐起來,艱難地說:

  「老爺,聽小人斗膽說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購你的蘇木胡椒了。」

  「這是為甚?」

  「開頭幾天小人不願意告訴你,現在不說不行了。」老鄭又喝了幾口水,止了止心慌,接著說道:「老爺其實應該明白,在京的官員,大大小小有好幾千人,每個人都領了胡椒蘇木回家,加起來有幾萬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蘇木變成現銀,說起來真不是容易事。現在,整個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賣胡椒蘇木的人。十個人賣,卻不見得有一個人買。雖也有一些店鋪收購,但人家只收購那些官大勢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員的,再收戶部的,然後又是兵部、刑部。老爺所在的禮部,人家瞧也不瞧。還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員,加上那些地位雖低,但手上有實權的官員不用出去賣,自有人家上門來用重金收購。出的價錢竟比市價高出好多倍。這些官員拿到胡椒蘇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銀還要划算。只苦了老爺你這樣的官,既無實權,又無顯赫品秩,說起來是六品官,在京城裡住了十來年,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我拿著胡椒蘇木送到貼著告示收購的店家。人家開口就問:『哪個府上的?』小的回答:『禮部儀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癟:『什麼銅大人鐵大人,沒聽說過。』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無濟於事。這一連十天,我處處碰壁。見到這般光景,倒真是絕望了。今天後晌,小人路過北玉河橋回來,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想到這樣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這四斤胡椒蘇木背回來,我真想一頭跳進河中,尋個短見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裡見到驢子,知道老爺已經回來了,心裡頭對小人存著指望,因此也就不敢進門。」

  老鄭說一下,停一下。待積蓄了一點力氣再接著說。這樣斷斷續續說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段話說完,說到傷心處,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說完,桂兒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大哭起來。院子裡的那頭小叫驢受了驚擾,也跟著低一聲高一聲的嚎叫。

  就在童立本合府哀嚎之時,位於棋盤街上的淮揚酒肆,正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猜令劃拳喧騰酬酢鬧熱得不可開交。這裡是京城吃淮揚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遠遠就可看見店前高高樹立的酒望子上,赫然書寫著「淮揚古風」四字,這是嘉隆轉承期間內閣首輔徐階的手書。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筆意腴中含秀,柔裡藏鋒,極得江浙膏澤之地的文化韻致。京城還有一個醬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為嚴嵩所書。這嚴嵩雖為奸相,但卻是嘉靖一朝難得的書法高手。因此,這兩塊招牌在京城極為有名,兩個店子也因此興旺發達。多少年來,生意一直紅火不衰。

  華燈初上,在淮揚酒肆二樓一間寬大的雅間裡,一桌酒席剛剛開張。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兩位是游七、徐爵,還有一個陌生面孔,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穿了一件簇新的團花改機的杭綢衫,頭上戴著時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壺巾,手上搖著一把蘇制的上等烏骨泥金摺扇,乍一看,這裝扮倒有幾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此人一雙猴眼眨巴眨巴總沒個停的時候,手上還戴了一枚嵌著碩大一顆祖母綠的金扳指,僅此一點,便讓他的十分斯文減了九分。且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砍掉樹兒捉八哥的厲害角色——這評論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綢緞店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這樣三個人為何湊在一處?說起來有故事:

  卻說那一天,內閣差吏將三十多斤蘇木胡椒親自送到紗帽胡同張居正府上,交把遊七簽收,告知這是首輔本月的折俸。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幾撥子人轉彎抹角攀親扯友地來找遊七,願意用高出幾倍的價錢來收購這批貨物。遊七雖然心動,但一想到堂堂首輔之家居然要靠變賣這些蘇木胡椒來生活,說出去名聲不好聽,故都婉言謝絕了。直到前些天在積香廬的那個晚上,游七被張居正罵得狗血淋頭,限令他即速賣出胡椒蘇木時,遊七再也不敢怠

  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轉悠,為的是摸摸行情。手下人走這一趟不打緊,看到多少人背著胡椒蘇木賣不出去,心裡頭不免打鼓,回來向遊七稟了,遊七也不想上街丟人現醜,一心等著買主上門偷偷賣了完事,但等了兩三天卻是人毛也沒等到一根。原來自那天下午他辭了那些買主之後,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京城裡那些想通過這筆買賣來巴結新任首輔的商人只當是張學士府家規極嚴,不屑與他們打交道,故都死了這份心。蠅營逐臭把心思用在別的炙手可熱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輔家晾了幹魚。這情形讓遊七焦急起來,由於張居正素來管教極嚴,不允許家裡人在外牽藤放蔓惹事生非,故遊七認識的人也不多,特別是做買賣的商人,他竟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事到臨頭不免抓瞎。正在這時候,恰好徐爵來張學士府中有事,遊七便說明情況求他幫忙。徐爵聽了嗤地一笑,譏道:「瞧你這話說得多寒傖,堂堂一個首輔家的大總管,居然賣不掉三十斤蘇木胡椒,這事兒交給我了。」第二天,他便領了這個郝一標來到府中。

  對郝一標的大名,遊七早就知道,用胡同裡話講,是個肚臍眼肥得流油,放屁都能打出金屑子來的人物。今天親自見面,看他衣飾派頭,那闊綽勁兒倒真是讓人咋舌。即便這樣,徐爵還惟恐遊七看輕了他。剛一坐下,便數蘿蔔下窖把郝一標吹噓了一番。

  論籍貫郝一標是杭州人,其祖父本是府學生,中了秀才之後,一連兩次鄉試都未曾中舉。遂棄文經商,來京開了一爿綢緞店,取名七彩霞。他因是讀書人出身,凡事好動腦筋,不消幾年,便把生意場上的溝溝道道陰陽八卦弄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廣結人緣,店裡貨色品種備得全,價格又總比別人低廉一些,這麼著做了十幾年下來,七彩霞居然就變成了京城第一大綢緞店。一應服飾面料,從數百兩銀子一疋的上等絲綢到丁門小戶消費只七分銀子一疋的中機布;從制裙的馬尾絲到天鵝絨、瑣袱等鳥紋布;從產自琉球、日本的兜羅絨到販自暹羅、高麗的西洋布與高麗布,七彩霞店裡是應有盡有。經過兩代人的辛苦創業,七彩霞店到了郝一標手上,越發地興旺發達,不僅僅在京城,在南京、揚州、蘇州、杭州、荊州、番禺、洛陽、大同等四方通邑大都,都先後開上了分店。由於字號老名氣大,每一個店都賺錢。單是設在

  棋盤街的北京總店,門面就有四五十間,京城的達貴官人王公巨族,每年製作衣飾的一半面料幾乎都購自七彩霞。京城人說起郝一標來,無不嘖嘖稱歎。

  郝一標雖然財大氣粗,但在遊七面前卻表現出十二分的謙恭。略一寒暄,他就讓隨來的朝奉把那一袋子蘇木胡椒拎走,留下兩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值價比市場高了好多倍,游七自是高興不盡。送客到門口,徐爵又往遊七手上塞了一張折紙,低聲說道:「這是給你的二百兩銀票,上棋盤街寶祥號即兌即付。」遊七一驚,慌著要把銀票退還徐爵。徐爵擠擠眼說:「老遊,你也不必客氣,這張銀票是他給你的。」說著指了指旁邊站著的那位商人。遊七一聽此言,更是不敢接受,推推搡搡一定要原物奉還。徐爵看准了遊七的心態:心裡頭既貪著這張銀票,又怕其中有詐,便笑著說:「老遊不要擔心太多。咱這朋友花銀錢像潑水似的,哪在乎這點銀子。他只不過慕你老游的名聲,想結交你,並不圖你什麼。銀票收著吧,不會咬手的。」話既說到這個份上,遊七也就不再堅持,半推半就地把銀票藏進了袖子。

  昨日裡張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記起了胡椒蘇木之事,吩咐人把遊七找到書房來,問:「胡椒蘇木賣了嗎?」

  「賣了。」

  「賣給誰了?」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郝一標?」張居正知道這個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勳戚間走動,於是又問,「賣出多少銀子來?」

  「二,二百兩。」遊七縮著脖子答。

  「多少?」張居正似乎沒有聽清。

  「稟老爺,二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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